冰冷的针尖最后一次穿透布料,苏晚晴用牙齿咬断线头,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她将那件用碎布拼就的翻领短外套提在手中,凑到气窗透进来的、越发惨淡的月光下。
深蓝色的劳动布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沉稳的靛青色,米白色的确良内衬显得干净利落。那块巴掌大的红格子布做的口袋盖,在胸前的位置,像一小簇跳跃的火焰。袖口和领口,用更细小的碎花布做了巧妙的滚边和拼接点缀,冲淡了整体的沉闷,增添了几分灵动。
然而,那歪歪扭扭、深浅不一、如同丑陋蜈蚣般爬满拼接处的黑色线迹,却像一道道狰狞的疤痕,粗暴地撕裂了这件衣服本应拥有的独特美感。这是她用冻僵、带伤的手,在极度的疲惫和黑暗中,用最劣质的工具完成的“作品”。它粗糙、简陋,甚至带着血污的气息,离她脑海中那件灵动的设计草图相去甚远。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要将她压垮。身体透支后的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火烧火燎的绞痛提醒着她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寒冷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最后一点热量。
她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将那件带着她体温和血汗的“衣服”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温暖的源泉。不行……不能这样……这远远不够!这样粗糙的东西,谁会买?怎么能换来钱?怎么能换来活路?
绝望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就在这时,阁楼下方传来刘红梅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说话声,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
“妈!建国刚托人捎信回来了!说今晚手气好着呢!赢了不少!让您再给他拿点本钱,就在老地方,他等着翻本呢!说这把赢了,明天就给家里添台收音机!”
紧接着是王桂花又惊又疑的声音:“又拿钱?他下午不是才拿走两块?这……这都第几回了?家里哪还有……”
“哎呀妈!您糊涂啊!”刘红梅的声音带着怂恿,“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建国说了,他摸到门道了,这把稳赢!收音机啊!您想想,以后咱家也有洋玩意儿听了!街坊邻居谁不羡慕?您再想想,建国要是真赢了大的,那死丫头那点事还算个啥?到时候,还不是您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短暂的沉默后,是王桂花下定了决心的、带着肉疼的声音:“……行!我再给你拿三块!这可是家里最后一点活钱了!你赶紧给他送去!告诉他,要是再输了,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窸窸窣窣的翻找声,然后是门闩被轻轻拉开的声音。刘红梅裹紧了棉袄,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阁楼上的苏晚晴,在黑暗中猛地睁开了眼睛!心脏因为捕捉到的信息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苏建国在赌!而且就在今晚!在所谓的“老地方”!王桂花把家里最后的活钱都拿给刘红梅去送赌本了!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在她脑海中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趁着刘红梅出门送钱,王桂花心神不宁守着钱匣子(虽然空了),苏大强那个闷葫芦根本不会多事!家里现在几乎处于最空虚、最松懈的时刻!
她要出去!现在!立刻!带着这件衣服出去!去碰碰运气!去那个她前世模糊记得、离这里不算太远的、自发形成的、半夜才开张的黑市小夜市!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渴望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不能被困死在这里!她不能坐等天亮后被更残酷的盘剥和“开导”!
苏晚晴猛地坐直身体。寒冷、饥饿、疼痛,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了可以被意志力暂时压下的背景噪音。她飞快地行动起来。
她脱下身上那件单薄的、打着补丁的旧外衣,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刚刚完成的、带着丑陋黑线迹的拼接外套穿在了里面,贴身穿好。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些许暖意,也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这件衣服的份量和存在感。外面再套上旧外衣,尽量掩藏住里面那件“奇装异服”。
然后,她摸到墙角那块冰冷的煤饼。这是陆振华送来的。她用冻得麻木的手,在煤饼粗糙的表面用力摩擦,将指腹和掌心沾染上厚厚的、漆黑的煤灰。然后,她将煤灰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自己裸露的脸颊、额头、脖颈上,甚至抹乱了鬓角的头发。冰凉的煤灰带着刺鼻的气味,但此刻,它是她最好的伪装。
做完这一切,她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屏住呼吸,贴在阁楼入口处,仔细倾听着楼下的动静。
王桂花似乎在堂屋里焦躁地踱步,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苏大强没有动静。很好!
她轻轻挪开挡着入口的破木板,像一片羽毛般悄无声息地滑下木梯。脚落在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厨房里还残留着晚饭的油烟味。堂屋的门关着,王桂花的身影在窗户上晃动。
苏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壁虎般,利用家具和阴影的掩护,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通往院子的后门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
近了……更近了……
后门是老旧的木门,门闩因为潮湿有些变形,拉动时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这是最危险的一关!
她停在门后,再次屏息凝神。堂屋里,王桂花的脚步声似乎停在了靠近厨房的位置。不能再等了!刘红梅随时可能回来!
苏晚晴伸出冰冷、沾满煤灰的手,极其缓慢地、用指尖最细微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拨动着沉重的木门闩。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冰冷黏腻。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苏晚晴听来却如同惊雷的摩擦声响起!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堂屋里,王桂花的脚步声猛地一顿!随即传来她警惕的喝问:“谁?!谁在后门?!”
苏晚晴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猛地蹲下身,将自己缩在门后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彻底停滞!
“喵呜——”
就在这时,院墙外,恰到好处地传来一声凄厉的野猫叫声,在寂静的寒夜里格外刺耳。
堂屋里的王桂花似乎松了口气,骂骂咧咧道:“死猫!叫魂啊!”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走回了堂屋深处。
就是现在!
苏晚晴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拉门闩!“咔哒”一声轻响,门闩松开!她一把拉开沉重的木门,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她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冻得她一个激灵。但她不敢有丝毫停留!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记忆中大致的黑市方向,埋头狂奔!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惨淡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生疼。脚上那双单薄的旧布鞋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胃里的绞痛因为剧烈的奔跑而更加尖锐,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但她不敢停!不敢回头!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呼啸的风声,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离开那个魔窟!去黑市!
不知道跑了多久,就在她感觉肺要炸开、双腿像灌满了铅再也抬不动的时候,前方昏暗的街角,隐隐透出一些摇曳的光亮,还传来隐约的人声!
就是那里!
苏晚晴猛地停下脚步,扶住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沾满煤灰的脸,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步步朝着光亮处走去。
转过街角,一个与死寂街道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压抑活力的小天地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条背街小巷的深处。没有路灯,只有几盏马灯、煤油灯甚至手电筒发出的昏黄光线,在寒冷的空气中摇曳。人影绰绰,大多是裹着厚厚棉袄、缩着脖子的男女,低声交谈着,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地上零星铺着些旧布或者报纸,上面摆着些东西:几把蔫了的青菜,几个鸡蛋,一小袋米,几块颜色暗淡的布头,甚至还有几只活鸡被捆着脚扔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汗味、家禽味、劣质烟味和紧张不安的气息。
这就是这个年代特有的、见不得光的“鬼市”。
苏晚晴的心跳得更快了,一半是紧张,一半是看到希望的激动。她裹紧了外衣,低着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慢慢地在人群中穿行,目光快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寻找一个合适的“摊位”,或者说,一个能让人注意到她这件衣服的机会。
大部分摊位都是卖吃的用的,像她这样拿着一件衣服的,几乎没有。她的出现,很快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那些目光带着好奇、探究,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冷漠。
她在一个相对避风、光线稍好点的墙角停了下来。这里离一个卖鸡蛋的老大娘不远。她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然后,在老大娘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猛地拉开了自己的旧外衣!
那件颜色拼接大胆、款式独特(尽管线迹粗糙)的翻领短外套,瞬间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深蓝、米白、跳跃的红色格子和细碎的印花,在周围一片灰扑扑的色调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嚯!”旁边一个正和卖鸡蛋老大娘讨价还价的中年妇女,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叹,“这……这是什么衣服?样子怪新鲜的!”
“是啊,没见过这样拼的……”另一个裹着头巾的大婶也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料子……劳动布?的确良?还能这么弄?”
“这口袋盖红的,挺打眼啊……”
“就是这线缝的……啧啧,太糙了,跟狗啃似的……”
议论声低低地响起,目光纷纷聚焦在苏晚晴和她身上那件“奇装异服”上。有惊奇,有不解,有嫌弃,也有纯粹看热闹的。
苏晚晴的心脏怦怦直跳,脸颊在煤灰下滚烫。她强作镇定,学着旁边摊主的样子,用刻意压低、带着点沙哑(冻的)的声音说:“自己做的,样子新,厚实挡风。便宜卖。”
“自己做的?手够巧的啊!”先前那个中年妇女眼睛一亮,伸手就想摸摸料子,“多少钱?”
苏晚晴下意识地护住衣服,躲开了她的手。她还没想好价格!前世她一件设计稿都价值千金,可这……这件带着血污和丑陋线迹的拼接品,值多少?
“五……五块?”她试探着报出一个在她看来极低的价格。
“五块?!”中年妇女立刻缩回了手,撇撇嘴,“抢钱啊!一块劳动布才多少钱?你这拼拼凑凑的,线还缝成这样!两块!两块我拿走!” 她伸出两根手指。
“两块也太少了……”苏晚晴下意识地反驳,声音有些发虚。她需要钱!需要食物!需要活下去的本钱!但这价格……
“两块五!不能再多了!”中年妇女一副“爱卖不卖”的样子,“就这手工,值这个价不错了!你看看这线歪的……”
苏晚晴看着那女人挑剔的眼神,看着周围其他人或漠然或看笑话的目光,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难道她的第一件“作品”,真的就只值这点钱吗?难道她的才华,在这现实和粗糙面前,真的如此廉价?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带着点威严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吵吵什么呢?大半夜的。”
苏晚晴循声望去,只见那位一直默默卖鸡蛋的老大娘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她头发花白,裹着厚厚的旧头巾,脸上布满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有神。她手里挎着鸡蛋篮子,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苏晚晴身上那件衣服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欣赏?
老大娘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径直走到苏晚晴面前,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她沾满煤灰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那件拼接外套上,尤其仔细地看了看那红格子的口袋盖和袖口的碎花拼接。
“小丫头,这衣服……你自己做的?”老大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
苏晚晴紧张地点点头。
老大娘伸出粗糙的手,没有去摸衣服,只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那红色格子口袋盖的边缘,感受了一下布料的质地和拼接的走向。她的动作很轻,很专业。
“想法……挺有意思。”老大娘点点头,声音很平淡,却让苏晚晴心头猛地一跳!“就是这活儿,太糙了,糟蹋东西。”她毫不客气地批评道,然后抬起眼,看着苏晚晴,“想卖多少钱?”
苏晚晴张了张嘴,之前报价的勇气在老大娘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消失殆尽,她嗫嚅着:“您……您看着给……”
老大娘没说话,只是解开了自己裹着的厚厚旧头巾,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破了的旧棉袄。她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内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
她仔细地数了数,抽出三张一块的纸币,又加了两张五毛的,一共四块钱,递到苏晚晴面前。
“拿着。”老大娘的声音不容置疑,“这衣服,我买了。”
苏晚晴愣住了!四块!比刚才那女人给的多!更重要的是,老大娘的眼神里没有施舍,没有挑剔,只有一种平静的交易意味,甚至还带着一丝……对她“想法”的认可?
“谢……谢谢大娘!”苏晚晴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伸出沾满煤灰、冻得通红的手,接过了那几张带着老大娘体温的、皱巴巴的钞票。四块钱!这是她重生后,凭借自己的双手和头脑,挣到的第一笔钱!是希望的火种!
“别谢我。”老大娘麻利地将那件拼接外套卷起来,塞进自己的鸡蛋篮子里,用头巾重新盖好,动作快得惊人,“赶紧买点吃的,这脸白的……跟鬼似的。”她看了苏晚晴一眼,目光扫过她脸上刻意涂抹的煤灰,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以后……活儿细点。东西是好东西,别糟蹋了。” 说完,她挎着篮子,转身就融入了昏暗的人影中,很快消失不见。
苏晚晴紧紧攥着那四块钱,冰凉的纸币贴在掌心,却仿佛有滚烫的温度,一直灼烧到心底!她成功了!虽然过程狼狈不堪,虽然作品粗糙丑陋,但她卖出去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在这冰冷的黑夜里,撕开了一道口子!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冲击着她,让她眼眶发热。她猛地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钱!有了钱,就能买吃的!
她立刻在鬼市上搜寻起来。一个角落里,一个老汉守着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她毫不犹豫地走过去,花了一毛钱买了一块最厚实的。又在一个卖烤红薯的破铁桶前,花了两毛钱买了一个不大、却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她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抱着温热的食物,找到一个避风的角落,背对着人群,迫不及待地撕开杂粮饼子的一角,塞进嘴里。干硬粗糙的饼子刮着喉咙,带着一股土腥味,但在她尝来却胜过任何珍馐美味!她又剥开烤红薯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瓤,热气混着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滚烫的甜蜜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暖流顺着食道一路滑下,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冰冷和饥饿的绞痛。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煤灰,滚落下来。她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力量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粗暴的呼喝由远及近!
“快!那边!刚才好像有人举报这边有动静!”
“妈的!都机灵点!别让跑了!”
“快收摊!快!”
鬼市上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如同受惊的鸟兽,所有人手忙脚乱地卷起地上的东西,熄灭灯火,四散奔逃!恐惧和混乱像瘟疫般蔓延!
苏晚晴心头猛地一沉!是市管会的人!抄黑市的来了!
她顾不得吃完剩下的红薯,一把塞进怀里,将剩下的杂粮饼子揣好,转身就要跟着人群跑!
然而,她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又经历了劈柴、狂奔、精神高度紧张,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刚跑出两步,双腿一软,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噗通!”
她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怀里的烤红薯滚落出来,沾满了尘土。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痛!更要命的是,混乱中,她脸上用来伪装的煤灰被蹭掉了一大块,露出底下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
“那边!地上那个!别动!” 几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柱瞬间如同探照灯般,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摔倒在地、狼狈不堪的她!
刺眼的光线直射在她脸上,让她瞬间失明!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