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谢如侬总是做梦,段正殷的过往,原主的记忆,零零碎碎拼凑起一个完整的记忆。
她昨夜就梦见了段正殷。
梦里廊下的雪还在下,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鹅毛大雪,是细密的雪粒,裹着寒风,像无数细碎的冰碴子,斜斜地打在朱红廊柱上,簌簌落下。
段正殷就立在廊柱内侧,离那片落雪最密的地方不过半步。
他背对着院心,侧脸隐在廊檐投下的阴影里,只有鼻尖和下颌线在远处正厅透出的暖光里,显出一点冷硬的轮廓。
他穿的那件月白锦袍,料子普通,但做工又不显寒酸,只是本该是轻盈飘逸的衣摆,此刻却像是被寒气浸得沉了些。
雪粒落在肩头,积了薄薄一层白,像落了层霜,袍角拖在青石板上,边缘沾着的雪更厚些,甚至能看见几处被踩踏过的湿痕。
大约是从外面回来时,不小心蹭到了雪地。
可他就那样垂着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身沾了雪的衣袍不是自己的,冷意也浸不透那层布料似的。
指尖是蜷着的,藏在宽大的袖摆里,看不真切,却能从袖口绷紧的弧度猜到,指节大约是泛白的。
谢如侬就在不远处那样看着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她听见厅里,王氏握着段之祁的手嘘寒问暖,说“之祁身子弱,这雪天最是熬人”。
转头看见他,却只淡淡扫了一眼,无话也无言。
那些冷漠无视像冰锥子,扎在心里,不怎么疼,却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凉。
他垂着的眼帘很密,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子里的神色。
谢如侬猜测段正殷是在想方才王氏的话么?
没人知道。
只看见他喉结极轻地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许是一声冷笑,又或许是半句没说出口的话。
廊檐下悬着的红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暖黄的光忽明忽暗地扫过他肩头的落雪。
有那么一瞬间,雪粒被灯光映得发亮,像撒了把碎星子,可他还是没动。
既没抬手拂去肩头的雪,也没拢一拢被风吹得微敞的衣襟。
远处传来丫鬟们抱着暖炉走过的笑语声,说的是“这雪天守着炭盆吃点心才好”,那声音热热闹闹的,像团火,却烧不到他身边半分。
他就那样立着,像一尊被寒雪冻住的玉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轻得几乎要与这风雪声融在一起。
雪粒还在落,又有几片粘在他的发间,混着那根束发的红带,红的更艳,白的更冷。
他终于微微偏了偏头,却不是为了拍雪,目光越过廊下的积雪,落在院角那株光秃秃的梅树上。
或许许多个冬天,他也是这样立在这里,
他想着,肩头的雪又厚了些,冷意顺着布料往骨头里钻。
可他还是没动,仿佛早就在无数个这样的雪天里,把自己练成了一块捂不热的冰,疼也好,冷也罢。
谢如侬醒来却是茫然,自己在原来的世界,驻足别人家门口看着里面的温暖场景时似乎也是这样的表情。
谢如侬难免为他动容。
他身体里邪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改变他的命运首先要从搞清楚他身世开始吧?
想要调查着手却很难。
订婚前的拜访,是早就定下的规矩。
谢如侬坐在前往段府的马车里,指尖反复摩挲着袖口的缠枝纹刺绣。
车窗外,京城的街景缓缓后退,朱门高墙,车水马龙,一派繁华。
可越是靠近段府,她心里就越是沉甸甸的。
马车停在段府门前,谢如侬撩开轿帘一角,抬头望去。
段府的朱门紧闭,门环是黄铜铸就的兽头,张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门前的两尊石狮子比侯府的更高大,眼神狰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森然,让人心头发紧。
通报过后,段府的大门缓缓打开。迎出来的是段家主母王氏。
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妆花锦袍,领口袖边绣着繁复的牡丹,鬓边斜插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凤钗,走动时金钗晃眼,却衬得她脸色愈发刻薄。
她身后跟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穿着月白色的锦袍,不时用帕子捂着嘴轻咳,身子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想必就是段正殷的“弟弟”,段之祁。
“谢侯爷,谢夫人,一路辛苦了。”王氏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带着钩子,在谢如侬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在她发间的赤金点翠步摇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段府与谢府联姻便是因为谢府家底殷实且只有一位如此宠爱的女儿。
“这位就是谢小姐吧?果然是个美人胚子,瞧这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就是我们家正殷粗鄙,不知配不配的上令千金。”
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带着刺。
谢如侬依着规矩屈膝行礼,声音平静:“见过段夫人,见过段二公子。”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段府的庭院,青石板路打扫得干干净净,却连半分花草都没有,显得空旷又冷清,全然没有侯府的生气。
谢如侬一扭头就见那个瘦小的身影望着自己,她要嫁给段正殷,他却没来,倒带来个病秧子。
谢侯爷性子直爽,开门见山:“不知段兄与段公子何在?”
王氏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嫌弃:“老爷前阵子出去,交代了我待客。正殷刚从逍遥宗回来,说是路上累着了,在房里歇着呢。这孩子,就是被外面的野性子带坏了,一点规矩都不懂,性格孤僻的很,客人来了也不知道出来迎接。”
谢侯爷只是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随着进去。
仆人跟着在后面,连跨过门槛下几节台阶都会扶着谢如侬,这倒让她不习惯了,摆手说不用。
王氏便假笑盈盈在旁看着,估计想着:小丫头片子千娇万惯的嫁过来难不成还要我伺候她?
谢如侬也回报她一个假笑。
“哎呀,快些上坐吧,佳肴已备好了。一会该凉了。”王氏引人进去。
落坐后,谢如侬挨着自己爹爹,对面便是段之祁,段之祁不知什么原因老盯着自己,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宴席过半,谢如侬实在受不了,告退到府里逛逛,那时长辈们还在商讨婚嫁之事。
谢如侬上辈子是孤儿,自己更没有谈过恋爱,也不知道结婚要准备这么多事情。
后面下人紧紧跟着,谢如侬穿过连廊,逛到一间破败的院子。
她探头,院子里干干净净,就是看着旧。
她漫步进去,身上钗环叮当响,打破了院子里的死寂。
谢如侬正想问这个院子谁住。
“出去,你很吵。”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清脆,却也带着寒意。
谢如侬抬头,只见一个身着圆领白袍的少年缓步走来,墨色的长发用一根鲜红的发带高高束起。
他穿的白袍只是寻常料子,但在他身上又变得不普通。
细看之下,领口和袖口都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流云纹,腰间系着同色的玉带,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步履间带着一种习武之人特有的沉稳。
料子普通,做工精致。
他的五官生得极其俊朗,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唇线清晰。
只是脸色太过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唇色也淡淡的,像敷了层薄霜。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是极深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挑,却没有半分笑意,深邃得像寒潭,扫过人时,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
这就是段正殷。
谢如侬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比她想象中更夺目,那份清冷孤绝的气质,像雪山顶上的寒松,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可那双眼睛里的孤寂,却比老夫人描述的更甚,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连阳光都照不进去。
谢如侬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打量,愣了一会道:“可是我没有说话。”
段正殷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
眼前的少女梳着双丫髻,发间插满了亮晶晶的珠钗,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叮咚作响。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软缎袄裙,裙摆扫过青石板,留下淡淡的影子。
她的眉眼弯弯,带着几分好奇,可那好奇深处,竟藏着一丝……怜悯?
段正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旁人的怜悯,那点情绪瞬间被冰封。
谢如侬想起王氏宴席上说:“这孩子就是这样,在外面待久了,性子养得越发孤僻。”
落座后,气氛有些沉闷。王氏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夸段之祁如何懂事孝顺,又意有所指地说段正殷“野性难驯,怕是将来要惹祸”,话里话外都透着对段正殷的不满。
“你是段公子?”少女很自然的问。
段正殷看到后面的仆人也立即猜到眼前人的身份,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
谢如侬看着他挺直的脊背,不说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也不等他说是不是,因为她已经知道眼前人就是段正殷了。
她开口打破了沉默:“段公子刚从逍遥宗回来?”
谢如侬说完就挥挥手让下人走。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包括段正殷。
下人深深看她一眼,便退出院子。
他抬眸看她,那双深邃的凤眸里带着一丝探究,似乎不明白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是想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他冷冷地回答,声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哦。”谢如侬也不气馁,反而笑得更甜了些,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光。
“我从小就对江湖之事很感兴趣,一直想去逍遥宗看看。听说那里的剑法天下闻名,能劈开巨石,斩断流水,段公子的剑术想必也十分厉害吧?”
她的语气自然亲昵,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好奇,没有丝毫寻常闺阁女子对他的畏惧和嫌弃。
段正殷他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难免不习惯,何况是来自这位据说胆小怯懦、金枝玉叶的未婚妻。
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看向窗外光秃秃的庭院:“微末伎俩。”
“公子太谦虚了。”谢如侬穷追不舍,像是没看到他的抗拒,语气里带着几分狡黠,“我听说,下个月逍遥宗有开山门收徒的仪式,我父亲已经为我报名了,到时候说不定能与公子同行呢。”
这话一出,段正殷看向谢如侬,那双凤眸里竟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要去逍遥宗?
谢如侬迎上他的目光,笑得坦荡又明媚,故意加重了语气:“到时候,还请公子多多指教啊,毕竟是未婚夫。”
“未婚夫”三个字,她说得清晰又自然,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段正殷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
段正殷的脸,瞬间像被火烧了似的,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转回头,紧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笔直,再也不肯说一个字,只有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他的不自在。
看着他这副样子,谢如侬在心里偷偷笑了。
“你不觉得自己很冒犯吗?”段正殷忽然强硬道。
谢如侬正经的好像说一件平常的事情:“这里只有我们,而且我们迟早会……”谢如侬斟酌用词,说结婚似乎不太妥当吧。
“不会。”段正殷立刻道。
谢如侬沉下脸:“你是说我不会嫁给你还是你不会娶我?”
段正殷只是说:“都不会。我还是奉劝谢小姐回去退婚。”
谢如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没动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冬日的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斜斜照进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恰好落在她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上,翠鸟衔着的珍珠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段公子这话,说得未免太绝对了。”她的声音平静下来,褪去了方才的娇俏,反倒添了几分认真,“婚约是两家长辈定下的,岂是说退就能退的?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梅树,又落回他苍白的脸上,“我还挺喜欢段公子。”
段正殷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不懂,眼前这个金枝玉叶的侯府小姐,为何要对他这般纠缠?京城里的贵女们,哪个不是提起他就绕道走,怕沾染上“天煞孤星”的晦气?
她本该和她们一样,哭着闹着求侯府退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他这破败的院子里,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说什么“还挺喜欢段公子。”。
“谢小姐不必如此。”他的声音冷了几分,像结了冰的湖面,“我性子孤僻,又在山野间野惯了,粗鄙不堪,配不上你这侯府嫡女。这婚,注定成不了。”
谢如侬脸上的表情僵硬一瞬,好在是原主闹逃婚,如果原主不闹逃婚,眼前这位也会逃婚吧?
“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说了算的。”谢如侬往前挪了半步,离他更近了些:“不如我们赌赌这个婚约能不能进行?”
她身上的熏香混着淡淡的脂粉气飘过来,和院子里的尘土味、寒风里的冷意搅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段正殷眼里全是惊诧。
她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你嫌我吵?那你娶我呀?”
段正殷的指尖在袖摆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你……”
谢如侬骄纵里带着韧劲,天真里藏着倔强,像株在暖房里养得极好的花,却偏要往寒风里钻,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你会后悔的。”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警告。
谢如侬笑的花枝乱颤的。
“要让我后悔?”谢如侬仰头看着他,阳光恰好落在她脸上,她的睫毛很长,投下一小片阴影,眼底却亮得惊人:“除非你认输。”
她逗够了忽然问道:“谢公子讨厌我吗?”
他别过脸,看向院门外那道被风雪吹得吱呀作响的木门,声音闷闷的:“是。”
“怎么会讨厌呢?”谢如侬立刻接话,语气轻快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诶!”。
段正殷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他忽然又想起王氏,又自嘲笑着开口:“有些讨厌是无来由的,是你,我就讨厌。”
“可是我不讨厌你啊,段公子。”谢如侬笑着道。
她说完,不等他回答,外面下人就喊她。
谢如侬没有理会外面的催促,对段正殷说:“我也觉得现在成婚还挺早的,退婚估计不可能,但是可以推迟啊,我去逍遥宗修行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嘛?”
谢如侬又道说完就转身往院外走。
双髻上的珠钗再次叮当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
段正殷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倒不是一个很蠢的人,跟别的姑娘气质上略有不同,给人很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