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初春的寒凉和静谧像流光溢彩的蚕丝网轻轻笼罩在土地上,庇护着底下勃发的生灵。
屋里熄了灯,清冷的月光潜入漆黑朴素的室内,给地上的一对男女投出一片柔和的光明。
红木沙发前的茶几靠墙放着,中间空出来的一块铺了褥子,层层叠叠好几条,看着不雅倒也柔软,上面躺着一对男女,背对背睡在被窝里。
这看似和谐的一幕,几经周折,来之不易。
安然可以睡行军床,但不得不说一个人睡在乡下诺大的堂屋还是有些吓人。
庞枝远也不好意思让客人睡外面,自己躲在房里享受。
于是最终决定一张行军床配一个地铺。
庞枝远累了一天,随便往地上扔了张褥子就打算睡觉,安然却坚决反对。
“你这样又凉又膈,不行的。”
庞枝远不在意。“没事。”
安然一屁股坐上去感受了下,果然又硬又冷,她拍拍庞枝远裸露在外的胳膊。
“真的不行,你再去拿两床来,别睡感冒了。”
庞枝远不理,“不至于。快睡吧。”
他好赖话不听,安然气也上来,转身回自己上下都裹着被子的行军床躺着。
可是这床稍微动一下嘎吱声四起,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明显,翻个身更是随时有翻床的危险,吓得她几乎不敢动。
说实在的,还不如地铺安稳踏实。
庞枝远原本还听着动静,听着听着见安然也没反应,意识逐渐涣散。
安然胆战心惊侧过身,入目便是庞枝远坚实宽厚的背,将灰绿T恤崩出肌肉的弧度。
安然从前就喜欢他宽阔的肩膀,那时候还没有现在厚实,侧身背对着她睡着时,她总忍不住像欣赏艺术品雕塑一样用目光一寸寸打量。
与曾经的青涩不同,经过岁月和体力活打磨的男人的肩膀,肌肉蓬勃,纹理起伏,有种顶天立地的安全感。
月光下,看得分明。
忽然就很想抱一抱他,就像傍晚在厨房那个拥抱一样,不由自主,心随意动。
于是她轻手轻脚下来,清溪里银鱼一般顺着被角游了进去。
直到腰腹传来一阵冰凉的摩挲,庞枝远才骤然清醒,一把按住了作乱的手。
他抽出安然毫无温度的爪子,跟寒冬腊月雪地里走了一遭似的,没忍住伸手握了握,替她暖暖,很快又松开。
安然其实没调戏他的意思,纯粹是习惯使然。
这种久远的习惯根深蒂固,哪怕分开那么多年,哪怕远隔重洋,彼此几乎换了一个人,她躺在他背后的时候还会习惯性伸手抚摸着他的腰腹逐渐入睡。
明明她已经许多年没这么做过。
因此被拿出来,她震惊多过生气。
正准备跟庞枝远说说话,躺着的人突然翻身起来,大步跨过她掀开行军床的被子躺了上去。
干脆利落,不带一丝商量和犹豫。
安然这下是真气了。
好在这些年长进不少,她很快接受现实,转而替庞枝远担心起来。
她这么轻瘦睡在上面都难受得紧,他真的无所谓吗?
怎么比都是地上舒服些,但这褥子也是真的薄,还没她那被子一半厚。
庞枝远躺下后再没睡意,以他对安然的了解,这事儿没完。
褥子太薄,水泥地面好似冰块般源源不断地涌着凉气,许是安然年纪大了,这几年对寒凉的感受尤为明显,这会儿越躺越觉得跟小龙女躺寒玉床上似的,冷到骨子里。
被窝里庞枝远留下的一点热气已经完全冷却,安然抱膝蜷成一团,脸埋在被子里才有一点温热。
闭眼等了半天,除了一点调整姿势的悉索声,再没了动静。
庞枝远睁开眼,月光下那么高挑一个人缩成婴儿状,被子几乎没什么起伏,脸也看不见,只在如瀑的发丝间窥见后颈刺眼的白,隐隐约约,勾着人把头发撩开,咬上一口似的。
庞枝远想起以前夏天避暑,青梅总说水泥地太凉,对女人不好,尤其她怀着孕,坚决不肯跟他躺在地上过夜。
盛夏时分尚且如此,何况现在夜温极低的春夜呢?
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庞枝远起身,进了房间,没一会儿拿了两张褥子出来。
安然听见声响,把头从被子里抬起来,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没明白他在搞什么。
月光足够亮,庞枝远怕灯光刺眼便没开灯,暗夜里两人对视一眼,他冷冷淡淡招呼,“起来。”
安然大概明白,乖乖起身,站在一旁看着他把褥子一层层铺好,伸手感受了一下,还是不够厚,又把行军床上被子拿过来铺在底下,这才感觉松软温暖。
然后他进去拿了床毯子出来,路过安然时轻声说“睡吧”,自己便在一侧盖上毯子躺下了。
安然没说话,也没动弹,原地站了会儿才慢吞吞踏上去,把属于自己的被子铺平,然后一把拽走庞枝远身上的毯子,铺到被子上,拽着一个角一扯,一扔,庞枝远便感觉一叠厚重的温暖罩在头上。
扯开被子望去,安然也钻进了被窝,安安静静背对着他躺着,看起来是真打算睡了。
再次同床共枕,两人之间隔着大洋般遥不可及,但如果有人伸手,又轻而易举能感受到对方真实的存在。
门框的影子把被子劈成两半,一边是陷入沉睡的安然,一边是卷入回忆的庞枝远。
临近暑假,蝉鸣声渐起,夜晚的凉意透着一丝躁,庞枝远手里拎着排队近一个半小时买来的永记,从一堆纳凉的爷爷奶奶间穿梭而过。
所有人的目光追随着挺拔利落的年轻人,他步伐轻快,背后的T恤湿了一片,贴在薄背上,勾勒出漂亮的肌肉曲线。
永记在学校附近开了半年,永远排队成贪吃蛇,且不支持外送,如果不是她来,倒贴钱他也不会去买。
进了单元门洞,拐了两道弯,庞枝远抹了把汗,随便抓了下头发,手伸进裤兜掏钥匙,掏到一半动作一顿,又放了回去。
门没有关严,透出一道刺白的窄缝,窄缝中传出隐隐谈话声
——一男一女。
庞枝远凝神听了一会儿,听到了安然的声音,稍稍放下心,他打算去上一层的楼梯等会儿。
他没带人来过这里,安然也没有,但也许她今天有朋友在。
路过门口,交谈声渐渐清晰,一道比安然还让他熟悉的声音传进耳里,他顿时拧眉停步。
沙发上,安然玩味地打量眼前的男生。
同样大高个,身材却很一般,脸比起庞枝远更是差了不止一截,皮肤坑坑洼洼散布几颗发炎的痘痘,还是个吊梢眼,竟然有勇气毛遂自荐。
她见过他一次,校庆结束出来遇上,他跟庞枝远打了个招呼。
不知道这小男生怎么找到这里的,或许庞枝远带他来过。
他要是知道自己舍友光明正大挖他墙角,会怎么样?
安然捏着高脚杯歪靠在沙发上懒懒地喝酒,今天有通告,她累了一天,这会儿百无聊赖地应付毛头小子,全当调剂。
更让她期待的,是庞枝远看到这些的样子。
她不迎不拒的态度给了对方有机会的错觉,得寸进尺,已经俯身过来要她验货。
沙发上的女人勾起饱满的红唇,玩味又无奈。
“人人都要我验,我哪里验得过来?”
绸发白肤,烈焰红唇,再加上阵阵香味,这么近的距离她仍然没有一丝瑕疵,像冰柜里鲜艳的红丝绒蛋糕。
李浩鹏忍耐不住,不由分说就要吻上去。
“哎呀。”安然突然惊叫,李浩鹏“靠”了一声,迅速直起身。
与此同时,大门“砰”一声被踹开,狠狠撞上墙壁,回弹时发出吱呀的异响,像在嘲讽立在门口满面寒霜的人。
客厅里两人一站一坐,坐着的彷佛视他为无物,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喝她的酒,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只好遗憾地扔在一旁。
站着的看见来人下意识后退半步,眼神有些躲闪,很快又恢复镇定,抽了张纸巾擦拭□□上滴滴答答的酒渍。
庞枝远板着脸在门口换鞋,地上一双银色芭蕾平底鞋,一双黑色厚底皮鞋,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那种。
他把自己的运动鞋放在两双之间,转身一步步走过来,镇定地把奶茶放在茶几上。
“你来干什么?”他盯着李浩鹏骚气的一身语气不善地问。
李浩鹏也不嫌热,穿着整整齐齐的飞院制服,领带衬衫制服裤子一应俱全,他摸了摸鼻尖的汗,“我,跟安然谈点事儿。”
“什么事?”庞枝远依旧压着眉眼问他,眼神似乎能划破他的伪装,但他的姿态很闲适,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李浩鹏移开视线,转而对安然说,“那个,我的事改天再说,你们先聊。”
说完就要走,庞枝远一个跨步堵在茶几和沙发的出口。
“什么事?” 他还是这么问。
他不依不饶,李浩鹏也不爽,舌尖抵着牙关一圈,才悠悠问,“不如先说说你跟我们大明星,什么关系?”
庞枝远倏尔抬起眼皮,静静盯了对面一会儿,依旧是那一句,“我问你什么事?”
李浩鹏觉得他眼中似乎闪过一道寒光,男人对同类散发的危险有着天然的嗅觉,他猛推了庞枝远一把。
“关你他妈的屁事!”
庞枝远顺势抓着他的手,往外拽了一把,背身一个利落的过肩摔,把人重重砸在地板上。
一记惨痛的哀嚎响彻楼道。
一直好整以暇看着他们闹腾的女人这才开口,“你干什么!”
门关大敞,她才刚下活动,这人是巴不得告诉所有人她在这破地方跟他偷/情吗?
庞枝远膝盖钉在李浩鹏腹部,一手紧紧卡着他脖子,一手握拳随时准备落下,似乎不逼出个答案不罢休。
安然对他无语,关上门,过去想把人拉起来。
然而他拧了一下,还不肯松手。
她也不拉他了,环着胳膊警告,“你想被学校记过是不是?”
飞院制度严格,早晚训练加自习,出门请个假都难,今天却一下子来了俩。
一句话顿时让庞枝远恢复七分理智,但他还是没松手,也没动手,只是压着李浩鹏的膝盖更用力。
“说。”
李浩鹏发出一声闷哼,双手抓住脖子上青筋毕露的腕子,明显出气多进气少,说不出什么。
但安然的话也提醒了他,庞枝远不敢把他怎么样。
安然翻了个白眼,对着地上的人好言相劝。
“同学,挖室友墙角这事儿你不地道在先,但我钦佩你的勇气,人当然应该勇于争取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不道德的方式。但是很遗憾,我也就是个十八线,包了他,就包不起你了。”
庞枝远听到前面两句,手上腿上力道更深,听到最后两句,又倏然转头,拧眉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