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与沈清淮在这地窖中,一呆就是一日一夜。他二人起先还有一没一说几句闲话,但耐不住口渴难受,还是休养生息少说两句为好。
地窖里不分昼夜,叶昭只能凭直觉感受时间的流逝。坐以待毙的滋味不好受,她也只能尝试拼命凝聚内力,把手腕上的麻绳搁粗糙的地面上磨,累了就席地躺下。
倏忽间,叶昭先是一怔,随即眼神一亮,猛地扭过身来。她正欲说些什么,只见旁边的沈公子闭目养神,好不惬意,于是开口道:“你当真觉得,那姓姜的一定会来救我们?有几成把握?”
沈清淮气定神闲:“不一定。”
叶昭:“……”
倏忽间,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叶昭心神一动,抬头时见昨晚那毛头小子再次进门,手里依旧是拿着一盏小煤油灯,旁带着还拿了只盛水的碗。而与昨日不同的是,这次只他一个人来。
真乃是,说曹操曹操到。
叶昭拿不准情况,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一旁,装聋作哑。
至于沈清淮,自打屋门被打开之后,就睁开原本合上的双眼,一双幽深的眸子紧紧望着来人,似是在酝酿什么。
姜平把碗放在地上,眉目低垂,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
然而叶昭与沈清淮并未伸手去喝那碗水——毕竟是吃过一次亏的人,谁也不知道里面会不会加些东西。
气氛一时有些紧绷。
“小哥,”终究还是沈清淮抬起眼,声音虽因缺水而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人心的平稳,“咳咳——不知道你娘的病可有好些了?”
姜平微微移开视线。
沈清淮:“我一见你便觉得你亲切,正是大吉的面相。常言道积德行善,不如放了我们二人,便是菩萨佛祖在上,也定会保佑你娘平安顺遂。”
叶昭心中默默想道:菩萨是菩萨,佛祖是佛祖。道佛不相级,何必共并论。万一人家真信了其中一派,对另一派有什么忌讳也尚未可知。由此得知,有些文化人说话还真是不着调儿。
然而,就是这一番在她看来不着调子的话,竟然真的打动了那姓姜的。眼见着他悄悄垂下头,保不齐眼里已然湿润。
看来是有戏。
这属实把空有身武力连带颗赤子之心的叶昭给惊呆了,对身边这位有些捉摸不透的贵公子多了点刮目相看的味道。不过此时两人乃是悬在同一根线上的蚂蚱,能说动此人再好不过。叶昭就默默听着,并不插嘴。
只不过,事情并没有想的那么简单顺遂。沉默良久,姜平缓缓抬头,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一般,嘴唇动了动:“……只能放一个。多了我也担待不起。”
这话可有些沉甸甸,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叶昭不由插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位小兄弟,你——”
说出口的话却直接被姜平打断,湮没在喉咙里。
“一个,不能再多了。你们二人既是朋友,自己选吧……”
沈清淮的目光与叶昭短暂交锋,垂下眼睫复又抬起:“我和他没什么交情,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之死活与我并无干系。你放我走,我便即刻消失。今日之事绝不出我口,定不叫你身陷麻烦。原先说的承诺也作数,你只管去同济医馆拿钱便是。”
声音清晰,没有任何犹豫,却尽显薄凉。
原先还想说些什么的叶昭眼神中闪过错愕,顿时止了话头。
姜平似乎也没想到如此回答,复杂地看了二人一眼,这才走上前几步,放下煤油灯,从腰间摸出一把旧匕首,俯身去割沈清淮脚踝上的绳索。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刻!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一旁静悄悄的叶昭不知何时竟将手腕从磨得几乎见血的绳结中挣脱出来,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猛然拿起旁边的木桶,径直往姜平后脑勺一砸!
“砰!”
只听得一声重响声,姜平还没来得及动作,便闷哼一声,下盘不稳,踉跄着倒下,身体软软滑落,彻底没了声息。
地窖里一时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
沈清淮脸色微变,问道:“你什么时候解开的?”
什么时候?
自打昨晚醒来后,叶昭便不断尝试,好在渐渐感到内力恢复,正巧那姜平进门前快要挣脱了手腕处的绳索。
不过心里想是这般想,她可不会说出来,语气愤愤然反问:“‘萍水相逢’?沈公子,你可真是……让我长了见识。”
沈清淮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不过是权宜之计。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近身?燕公子还是赶快解开绳子,我们快些出去吧。”
叶昭显然不信这番说辞,她心底偏偏起了反劲,回道:“你这般有能耐,为何不自己松绑?”
屋里头灯光灰暗,沈清淮眼眸光骤然一沉,只余下化不开的浓墨,像只夜晚从水塘里爬起来穿上人皮的水鬼。
然而这阴翳只是片刻闪过,很快又恢复成了往常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自然是因为我信任燕公子。前日初逢时,于千钧一发之际,阁下尚能控制住疯马,我便料想燕公子武力高强,自有过人之处。在下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罢了,哪里有公子本事大?”
连绵不绝,说个没完没了,叶昭有点头疼。要是她没经历这么一遭,恐怕还真信了此人的一番鬼话,将其视为可以仰慕欣赏的君子。
如此想着,她道:“我原以为你是个风光霁月的贵公子。”
沈清淮并不在意,反而微笑道:“照阁下的意思,我便是小人了。昨日客栈的饭钱与房钱总归是我付的没错,那时我也没料到这一遭。更何况,就算我是个小人,你却是真君子。”
叶昭被他这话给呛住了,依她的性子确实也干不出见死不救之事,索性不再逞口舌之快,从倒下的姜平身上搜出钥匙和匕首,顺带探了下姜平的鼻息,然后才三下两除二解开沈清淮手脚上的绳索,最后举起小煤油灯。
沈清淮“多谢”一声,紧接着便随叶昭离开地窖。
只是这贵公子仿佛从未受过什么委屈,起身时身体还踉跄两下,还连带着叶昭扶了他一把。
叶昭心中五味杂陈。
她也明白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危急时刻各自飞并不奇怪,但想起先前沈澈所言“死活与我无干系”还是心怀芥蒂。只恨她生了一颗赤诚之心,竟随随便便就将人家视为君子之交,结果呢?
不过此时正是紧要关头,她也没必要嫌弃一只搭在手臂上的手,更何况姓沈的很快就把手收了回去,说道:“多谢公子。”
说完,此人又笑眯眯添了句:“我体弱多病,远不如燕公子武力高强。不如阁下先行?”
“……”见状,叶昭也不废话,迈步上前,管他在后头如何呢,就算被狼吃了也没人管。
且说他二人小心出了门,外头依旧是昏暗的地道。叶昭俯身借着微光往地上一瞧,发觉地上脚印,便沿着脚印迅速来到左边小屋,借着从那姜平身上拿来的钥匙开门。
开锁,推门。
果然,那小书童正关在里头。怪不得一直未听到动静,原来是他嘴里还被塞了布料,望见两人立即“呜呜”挣扎。
叶昭几步上前,为他松绑,拿出口中棉布。只见墨竹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却不是对着自己,而是跑到身后之人跟前:“公子!你没事就好。”
沈清淮则漫不经心地安抚了下自家小书童,说几声“没事”“没事”。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白眼狼。不来谢谢我这个恩人。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仆。”叶昭心中默默想道,蓦地又转念,“我几时变得如此小家子气了?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事不宜迟,她打断两人废话,带着他二人更向地道反方向走去。
地道脚下泥泞湿滑,两侧土壁干燥。几人屏息凝神,凭着模糊的方位感摸索前行,终于看到了前头的一点微光。尽头是一个略显宽敞的土洞,一架扭扭歪歪的木梯倚靠洞壁,向上通往一块虚掩着的木地板。
叶昭先是朝身后望望,确认两人没事,这才率先顶开那块松动的木地板,好在外面并无动静。她缓缓探出头,发现这竟是一间堆满杂物的破旧柴房,角落里还堆着干草。
这时,身后传来动静,二人已爬出地道。
书童还在替主子不慌不忙地掸灰尘,后者对上叶昭眼神时微微勾起嘴角。
叶昭:“……”
只不过此处柴门紧闭,只余一扇后窗。叶昭当下上前推窗,转身道:“从这里翻窗出去!”
此时她内力已恢复至七八成,单手一撑窗沿,身体便滑了出去,落地时只余下极轻微的一响。紧接着,她一面向外扫视,发现四周似是一大片野地,另一面回头注意那两人能否顺利翻窗。
首先出来的是墨竹,他个子小,人也轻巧,身体还算协调。正当叶昭担忧那窗内“身娇体弱”的贵公子时,却见他终于放下架子,以一个不太优雅的姿态终于落了地。
就在此时,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喷鼻声。叶昭止住脚步,示意身后两人蹲下,借着月色望去,只见那匹熟悉的红棕马正拴在一颗枯树下——不是“小心”又是谁?
这可算是……这两天唯一遇到的好事儿了。
叶昭立刻起身上前,动作熟练地解开缰绳。红棕马亲昵地蹭蹭她手臂,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看样子这两日被拘束,过得也不算好。
沈清淮自然也看出此乃叶昭之马,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隐约传来的声响:
“那边是不是有动静?”
“什么声音!”
“走,去看看!”
“走!”
听起来,不止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