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迅速反应过来,心生不妙。她不知后头到底有几人,也不知是不是和那黑店一伙儿的,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拖油瓶不说,本身关了两日又饥又渴。若是可以,不欲再与之周旋打斗。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但问题在于,这匹红棕马并不多高大,能容两人已是勉强,而今他们三人又当如何?难道是真得硬碰硬不成?
刹那间叶昭心烦意乱,踌躇时忽听得耳畔响起那书童声音,语气坚定:“公子,你和他先走,不用管我!我去另一头!”接着,墨竹便俯身跑开,小小的身影很快隐匿在草丛之中,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叶昭咬咬牙,危机时刻也想不了太多,于是翻身上马,低声叫道:“快上马!”
谁料沈澈却道:“我不会骑马。”
“……怎么连骑马都不会?“御”乃是“六艺”之一,世家公子不都得学“六艺”的吗?”叶昭暗自腹诽道。然后也不管他会与不会,径直翻身下马将人拽上马,随即双腿夹紧马背,纵马前行,全然不顾身后如何。
而红棕马如离弦之箭,几乎是贴着地面窜了出去。
沈清淮骤然被拉上马,身子还未稳下来,马背就颠簸起来,慌乱之中只好将手搭在叶昭腰侧,等呼吸平缓后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随着马匹狂奔,四周的景物渐渐如潮水般倒退。朦胧的月色下,他看不大清四周的路,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胸口紧紧贴合着燕十七温热坚实的后背,稳稳的令人安心。
而前者全神贯注平视前方,风中扬起的发丝微微凌乱,不经意间轻轻扫过他的面庞,带来轻微的痒意。
沈清淮心头顿时生出点荒谬的不真实感,明明是在逃难,生平头一次体会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心安。
没有算计,没有阴谋,没有仇恨,只有少年人的一腔热血、义气和孤勇。
夜色寂寂,红棕马疾如雷电,叶昭耳边风声呼啸。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在前面望见了一点不同寻常的黑影,再近些看,原来是临江城外高大的城墙。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的咳嗽声,不免放慢了马速,问道:“我们该去哪里?”
沈清淮回道:“天色已晚,一时也找不到客栈。不如先去前面休息片刻。”
这话正合叶昭之意,她便驱马靠近前面的窝棚。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前方的景象逐渐显现出个模糊的轮廓来。低矮破烂的窝棚零星散落在城墙外,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声。四周没有火光,除了寂静别无其他。
此情此景,叶昭不由得减缓马速,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然而,尽管她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还是惊扰到了睡梦中的难民。几个潜眠的妇人和汉子醒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向他二人,目光警惕而惊慌。
叶昭将马停留在离窝棚几米远的地方,率先利落地翻身下马。她没立刻松缰绳,而是转身朝马背上的沈某人伸出手,从善如流道:“下来吧。”
沈清淮眸光微闪,便趁机抓着叶昭的胳膊下马,稳稳地落了地。
这时,那醒来的几人中,忽有一老汉上前,身后还跟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
老汉问:“你们是何人?”
叶昭正想开口,沈清淮的声音先一步响起:“真是对不住几位了。我们本是过路的旅客,本想着进城探亲,结果半路遭遇打劫,险些被卖,方才逃了出来。不知,能否在此处借个角落歇歇脚?天亮就走,绝不给各位添麻烦。”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宛如珠落玉盘。老汉借着月光细细打量片刻,倒觉得此人面容斯文像个正经读书人,正欲开口时身后的妇人却抢答道:“阿爹,别理他们。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好事儿?”
话音刚落,黑夜中又有几个身影被惊醒,朝这边投来好奇又警惕的目光。
叶昭心道:这妇人怎生如此凶狠?
“呜哇——哇——”
就在这时,幼童的啼哭声划破了寂静,只见原先还凶巴巴的妇人猛一回头,瞬间扭身跑回去,将那孩子埋在自己的怀里,轻声地哄起来。
“娘,娘我饿呜呜呜呜。”
“好啦,幺儿乖。不哭了不哭了,睡着了就不饿了,快睡吧……”
叶昭半颗心提了起来,有点儿说不出的揪心,平白对“何不食肉糜”五个字生出更深的感触。老实说,就算是在边关吹风吹沙长大的日子里,她也从来没有缺过一口饭吃。真要说起来,这回住黑店被劫掠饿上两日大抵是最接近苦难的事儿了。
……这临江城外,怎么会到这会子地步呢?
叶昭趁机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老丈,恕晚辈冒昧……可是今年的收成不好,才沦落至此?”
“能为什么?老天爷不开眼啊,今年那是颗粒无收啊,还有官家的粮税。本来这天底下,最苦的就是我们这些老百姓了。”老汉微微眯起眼,叹了口气,“你们要躺就找个空地儿躺吧。”
两人对视一眼,低低道了声谢,终于找了个窝棚底下一个避风的角落,并排躺在干草上。剩下的那十几个难民面面相觑,也只当他们同是过路的难民,没说什么便继续睡下了。
叶昭心乱如麻,这几日颠沛流离,真真恍如做了场大梦。钱袋被偷,险些被卖,饥渴难耐的她只想着熬过今晚再说,看看能不能去城内找个活计。
此时猛一回神,原先那面色抗拒的妇人居然拿了个破口的粗陶碗,碗里省着的是半碗不大干净的水,递了过来。
叶昭嗓音涩然:“这……怎么好意思。”
倒是一旁坐起的沈清淮接了过来,客气道:“真是多谢嫂子。”
那妇人看了他们两眼,没说话,又回去躺下照看孩子了。
接过粗陶碗的沈清淮并没有将水一饮而尽,他甚至连抿都没有抿一口,就先递给叶昭。叶昭心下讶然,犹豫看了沈清淮一眼,估算着喝了一半。
粗陶碗虽摸着冰凉,但里头装着的无疑宛如甘泉。饮下时,那股带着淡淡土腥味的水滑过喉咙,虽说不能果腹,身体却好受多了。
沈清淮接过粗陶碗,一时没喝,反而温声道:“今日,多谢阁下骑马救我。”
“没事……没事。”这下子,叶昭明白他先让自己饮水的缘由了,还以为对方又是试探,无端生出几分赧然。她看了眼睡着的难民,压低声音:“你先前和那个地窖看守说,你和医馆的大夫认识,是真的?”
沈清淮回道:“自然。”
叶昭抿抿唇:“我如今手头拮据,寸步难行。等入城后,你能否找人介绍活儿给我做做?”
“好。”沈清淮语气肯定,言罢才将剩下半碗水一饮而尽。
叶昭这才放下心来,翻过身没多久,忽而听闻身旁再次响起微弱的咳嗽声,心道:“这贵公子体弱多病怕不得感了风寒。风寒一事可大可小,小了没几日自然会好,要是大了怕是得去半条命。”
如此,她干脆起身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递过去:“那个……你要不要盖盖。”
沈清淮抑制住喉间不适,翻身朝向叶昭,双手触及到薄薄的衣袍,顿时愣在原地。
他总感觉这不是衣袍,而是摸到了一颗滚烫赤诚的心,半晌才低低道声:“多谢。”
叶昭并不在意,干完此事后,兀自翻身,听着周遭起起伏伏的呼吸声和远处若有若无的风声,合上双眼。她自认身体比这病弱公子好得很,照顾几分病患也是应当,何况从前在边关也不是没有露天而眠,夜观星象过。
一直等到身边响起平缓而均匀的呼吸声,沈清淮才感到心安,睁眼又闭眼,缓缓睡去。
***
天光渐亮,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临江城内的街市慢慢苏醒。
一个戴着黑色苎麻头巾的学徒正挥动扫帚清扫台阶,他的身后正是临江城最大的医馆,响当当的老字号“同济医馆”。
倏忽间,一阵轻微却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他扭头望去,只见两人一马缓缓走来,皆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前头那人面容清秀俊逸,一袭白衣。后头那人衣身穿藏色衣袍,手里还牵着匹红棕马,好一个风度翩翩的江湖客。正看得好奇时,却见这两人直冲冲朝自己走来。
这白衣男子正是“沈清淮”,他微微颔首,问道:“小兄弟,叨扰了。请问贵馆的陈大夫可在馆内?”
学徒面露犹豫,上下打量一番,这才问道:“你找我们东家有何事?”
“只管烦请通传一声,就说是沈澈来投奔。”沈清淮不慌不忙。
学徒面色狐疑,但还是收起扫帚,飞快地往馆内跑去。
馆内药柜前,有一人正负手巡视,身旁还跟着几个药工。此人约莫四十来岁,面容清癯,蓄着长须,正是医馆老板陈禾。
他是这同济医馆里的名医,也是杏林世家陈家的家主。不过说起来,他并非陈家嫡系血脉,乃是陈氏旁支所出,只因当年陈老爷膝下无子,便抚养他长大,十四年前接手医馆。
听见动静,他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学徒:“家主,外面有个叫沈澈的人找你。”
听见这个名字,他神色一亮,低声吩咐几个药工后,便快步走出医馆。
门外,等候的叶沈二人有一没一搭话。
“你跟这个陈大夫关系如何?他不会不收留我们吧?”叶昭边摸红棕马的鬓毛,边问道。
沈清淮略一迟疑,低声道:“放心。我家人与他乃是故交,陈大夫也为人仁厚。”
话毕,只见一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到了两人跟前竟欲控身行礼,忙被沈清淮扶起:“陈叔,不必多礼。”
只余下一旁的叶昭看得蹊跷,心想:怎么反倒有长辈先行礼的道理?
陈禾的目光紧紧锁在沈清淮的眉眼上,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才顺着对方目光向一旁望去,注意到一身劲装的叶昭,忙问:“……这位公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