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陡然定住,正琢磨着把自己那套行走江湖的“燕十七”名头拿出来,就听得沈清淮抢先一步道:“这位是路上结识的燕十七郎,也是我如今的侍卫。”
“……侍卫?”叶昭面色不改,嘴角勾起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心里头却想道:“我什么时候成他侍卫了?”
陈禾面色讶然,笑道:“原是如此。我观这位公子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恐非池中之物,还以为是远道而来的贵客。”
叶昭暗忖道:“这姓沈的和他亲人都是如此会说话么……”
但这句话还是让她格外受用,因而挺直腰背,同样摆出副文质彬彬的姿态:“在下这厢有礼了。谬赞谬赞,先生真是客气得很。”
沈清淮瞥她一眼,像是对她这书生做派流露出几分刮目相看的味道,又转头对陈禾开口:“原先传信说是十日左右便能到,没想到路上住黑店被劫掠。多亏了十七郎,我才能从被关的地窖中逃出,至今安然无恙。”
“如此说来,我倒也没有说错。公子既救人一命,可不就是贵客么?”陈禾神色动容,又叹息道,“现世道,日子却是不好过了。”
沈清淮颔首,眉目低垂:“只是逃难途中,我那小书童墨竹与我二人走散,还望世伯帮忙派人出城寻寻看。”
叶昭想,当时月黑风高,那墨竹自作主张离开时,他一言不发,看上去对自己亲近的书童竟无半分悲痛,原还以为是个性情薄凉的。而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表面那般,或许只是不善言辞,情埋于心?
就在这时,原先通传的那个学徒蓦然闯了进来:“家主,门口又有人嚷嚷着说要找您!”
陈禾愕然,反问道:“何人?”
“是个穿着灰衣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噢,他说他家公子和您认识!”
这还了得,叶昭与沈清淮对视一眼,连忙一前一后出了医馆,只见门前站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人,不是墨竹又是谁?
“公子!”墨竹上前几步,见自家公子安然无恙甚是喜形于色,连带着对叶昭的眼神似乎也变得充满善意许多。
“可有受伤?”沈清淮问。
墨竹摇摇头回道:“未曾。我那日跑得快,躲在草丛中并未被发现,只听得四五个大汉说了阵话便离开了。”
沈清淮:“那就好……”
他们二人你来我往之间,陈禾踱步而出,见状捋捋胡须:“这位就是你身边的书童?”
沈清淮回道:“是。那这般就不用劳烦世伯找人了。”
“也好也好。”
突然间,某处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沈清淮等三人寻声望去,视线落在了叶昭扁平的肚子上。
“……”叶昭轻咳一声,讷讷打圆场道,“没吃东西两天两夜了,这会子确实饿了,也是人之常情吧。你们真的是不饿吗?我都前胸贴后背了……”
同样饿了两天两夜的,除了叶昭还有身边的主仆二人。因地窖逃生一事对叶昭有所改观的墨竹难得没出说些什么刺头的话,而身旁的沈公子则嘴角微勾:“哪止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怕是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了。如今我们身无分文,接下来的事都得麻烦世伯您了。”
“自然自然。”陈禾摆手笑道,又微微拧眉,“京城至此本就一路舟车劳顿,又是饿上两日两夜,是个人都受不住了。快快快,我还是赶紧带你们去宅院休息用膳罢。”
言罢,陈禾赶快捎人叫来马车,又对医馆内的伙计吩咐一番,这才领着三人上马车。
见着马车时,叶昭心下讶异,没想到马车竟如此宽敞,四人坐进去竟毫不拥挤。至于带来的红棕马,暂时放在医馆门口,按陈禾的意思是稍晚些会叫人拉回陈宅,毕竟按理城中不宜纵马急行。
马车一路前行,逐渐向内城驶去。上车后多是陈沈二人搭话,叶昭本本分分全只当没听见。
途中,叶昭掀起厚重的锦缎车帘一瞧,只见外头街坊小巷人来人往,好不繁华,鼻尖还飘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再联想起城外难民之苦,不由得生出几分伤春悲秋之心,问道:“晚辈请问陈先生,城外那些个难民,是什么时候来的?”
闻言,陈禾看她一眼,叹道:“有好些时日了。这几年收成本就不好,上个月明是丰收的时候,却又大雨磅礴。眼下各户人家大都是靠的存粮。”
叶昭反问:“那官家不开仓放粮吗?”
陈禾:“这就不清楚了。按理说官家应已向朝廷通报,只是……说句难听点的,天高皇帝远,就算要发赈灾粮,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时候,马车停下,前面的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内几人才依次下车。
仰头望去,只见宅院宽敞,里头走出个须发微白的管家,面色温和:“东家,怎么突然回来了。这几位是?”
陈禾微微一笑,身旁的沈清淮先开的口:“是我来从京城来拜访陈家。”
谁知,那管家顿时愣在原地,半晌像是反应过来什么,霎时间红了眼眶,上上下下把沈清淮看了个遍,一把拉住袖口:“你是……你是芳娘的孩子?你叫……叫什么?”
见老管家神色动容,叶昭心道:“看来陈家与他父母二人真是情义深重的故交,要不然也不会激动成这个地步。”
“是,我名唤沈澈。”沈清淮一把扶起老泪纵横的管家,温声安抚几句,又将先头在陈禾面前一番夸赞叶昭的话拿出来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老管家慈祥的目光瞬间移到叶昭身上,一副要将眼前小公子视为英雄的模样。
叶昭客气回了个礼,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心中想道:“姑且不说这算不算‘捧杀’了,寻常人突然被奉为‘座上宾’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儿不自在的。”
陈禾是时候出面:“曹叔,医馆还有些事需要我去盯着。他们几人也就拜托给你了,赶紧叫厨娘去做几个菜来,再泡几盏茶,拿些糕点吃食来。”
老管家曹九连连称是,先是领着三人用膳,种种暂且按下不表,总归是美味佳肴。
随后便是分房休息,或许是拖“救命恩人”名头的福,叶昭被分到了间宽敞舒适的客房——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毕竟从目前来看,陈家家底深厚,或许每一间客房都是如此。
连着这三日,叶昭未曾睡过一个好觉,用膳后本就犯困,人一躺到床上便不知天地为何物,只想与周公逍遥快活去了。
***
傍晚时分。
“公子,陈先生来了。”
墨竹轻轻的一声叫唤让依靠在榻上的沈清淮微微睁开双眼,眼里透露出几分雾蒙蒙的水汽,只见他唇色透露出几分不健康的白,呼吸微微起伏着。
白日忙完的陈禾缓步迈入房中,瞧见榻上的沈清淮,心中轻轻叹了一声。
“陈世伯。”沈清淮从榻上直起身,低低道 。
陈禾称了声“是”,复而坐在他的身旁,伸出几根手指搭在沈清淮的手腕上,细细诊起脉来。然而好半晌却是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手,不吭声,像是陷入了什么沉思。
身边的墨竹耐不住性子,替自家主子问道:“先生,我们家公子的病可有的治?”
一时间,陈禾却是不语。
沈清淮这才抬眼开口道:“若是不能治,先生直说便是。我自幼便体弱多病,再有名气的御医也都束手无策,有时想想能活到今日已是万幸。”
“……”陈禾语气微妙,“我方才探了又探,只觉这脉相平稳,但隐约又细若游丝哪儿不对。真要说起来……不像是有病,倒像是中毒之症。我且尽力为你医医看……”
“中毒?公子怎么会!”墨竹惊呼道。
沈清淮却是面色不变,神色好似早有预料,颔首道:“承蒙世伯不弃,您的恩情晚辈铭记在心。活一日便算一日,倒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陈禾神色复杂,须臾叹道:“在京城的这些年,你也受苦了。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一丁点儿大,转念又过了十年,真是岁月催人老呐。”
沈清淮微微一笑,倒也没说什么。
恰巧此时,门外忽地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便是“哒哒”的敲门声和清亮的少年音:“那个……我现在方便进来吗?”
这会儿没听见门内的动静,叶昭微微有点紧张,毕竟她这么晚来找人家,目的还是为了借钱——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真是诚不欺我啊!
就在她有点儿忐忑的时候,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进来吧。”
叶昭如蒙大赦,推开门时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檀香,再看时却发现屋内竟有三人。陈禾与墨竹立于床边,床榻上躺着只着中衣的沈澈。如此看来,倒像是她晚上不怀好意惊扰人家。
沈清淮抬眸问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叶昭欲言又止:“其实也没什么……”
陈禾与沈清淮对视一眼,主动开口道:“我还有些事要办,就先走了。你们二位晚辈好好聊。”
言罢,他直接起身,而床边的小书童看看左,看看右,竟也跟着他一同出了门。
这下子,屋内又只剩他二人了。
虽然从前叶昭大大咧咧常与将士厮混,但她好歹也是个女子。傍晚时分孤男寡女相处一室,屋内檀香与呼吸交织着,尤其是这美男身上只穿着白色中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好像有点儿说不出的奇怪。
她的目光不禁有点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