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淮默默注视着叶昭,那眼神仿佛在说:人都走了,有什么事就赶快说吧。
叶昭抿了抿唇,她当然看出来方才陈禾的离去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因而才说是有事离开。
如此想着,她很快收了心思,心神一动,率先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今日为什么宣称,我是你的侍卫?”
沈清淮微微挑眉,不答反问:“你不是想让我给你介绍活计么?你做我的侍卫,我给你银钱,可是有什么问题?”
……他居然打的是这个算盘么?从前还称呼“阁下”,现在就直接是说“你”了,果然是不一样了。
叶昭便说:“那我就多谢沈公子好意了,要不然我指不定就要露宿街头做个流浪汉。不过,我这侍卫月钱如何?又做多久呢?”
沈清淮微微一笑:“月钱么……比陈世伯府里的丫鬟高两倍如何?若真要算起来,我想想,阁下干半年都未必抵得上相遇那日茶水沾湿的孤本罢。”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作半年白工?”叶昭又换了副口气,还真像个苦哈哈的侍卫,“再者,请问公子您前来探亲,打算在临江城驻足多久呢?”
沈清淮道:“少说一月,多则两三月。”
叶昭心想,这倒是不错,与她想法不谋而合,自己也得在外呆上个把月,起码得把下个月的婚期过过掉。
“那……要不然就让我做你一个半月的侍卫,就按平常月钱给,平日里若是有什么要帮衬的唤我便是。”
“可以。”
叶昭心中呼出一口长气,紧接着又试图挑话茬:“那,我想要雇主您先给我发一个月的工钱,可行?”
沈清淮神色微动,语气讶然:“你要一个月的月钱做什么?”
“施粥,我要买米给城门口的难民施粥。我估计你今早没注意,那些难民们锅里煮着的,都是些树皮野果,喝的也是舀来的江水。”叶昭顿了顿,继续道,“难民多是些老弱妇孺,食少人多。一日两日三日就算了,再这般下去,迟早有一天得饿死人了。那时城外恐怕饿殍遍野,莫非也是你所愿吗?”
沈清淮没反驳,定定看她一眼,问道:“官家尚且还未出面,城内达官贵人多的是存粮也免不了明哲保身。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确定此事非做不可?”
“确定。”叶昭毫不犹豫,“这天底下哪有见死不救的理。别人独善其身是别人的理,我兼济天下是我的道。再说,我要是个冷心冷意的家伙,又怎么会把你从地窖里救出来?”
沈清淮暗忖,这话说的还真有几分“挟恩图报”的意思。往事不可追,试想未发生之事往往并无价值,然而有一点没错,燕十七郎不是个自私自利的孬种。那日就算自己成功被放走,怕是根本逃不出来,更别提墨竹了。算来算去,确实也欠她一份恩情。
沈清淮这一沉思,倒也静了好一会儿,久到叶昭还想说些什么来“激将”之时,却见对方应道:“我敬阁下是个义士,自然不会阻拦,钱的事明早陈世伯叫人给你。只不过施粥也不是件容易事,你可想好如何做?又该用多少人手?”
叶昭道:“凭我一人确实有些吃力,我想借两名厨娘煮粥,一名小厮随我分粥。明早我亲自去买米,最迟明日下午应当就能给难民们分上粥。”
沈清淮又问:“可还需什么?”
“……不必。”叶昭语气坚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样子。
沈清淮眸光微动,便没说什么了。
这时,叶昭又问起另外一件事:“话说,我们之前城外住的那家黑店,可有派人去衙门报官?”
“白日去是去过了,目前还没个说法。”沈清淮回道,“我们既已逃出,便是打草惊蛇,那伙人哪里又会留在原地等衙差去抓?”
想来也是,叶昭心下慨叹一声,便不再叨扰,告别后自顾自出门寻客房睡去,一夜无梦。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去买米。
临江城街巷众多,各有特色,要论起买粮食,还是得去东十字街口的福源米行那儿买。曹九管家是这么跟她说的:“东十字街最大的两家米行,一家是‘恒通米行’,另一家便是‘福源米行’。虽说恒通米行装潢新,店铺大,但买米还是得去福源米行,那儿的荀良掌柜是个厚道人。”
厚不厚道叶昭不清楚,不过热闹是真的。远远的,只见“福源米行”半新不旧的招牌下排上了长队,叶昭好容易才到了店内,便听得主顾们声声恭候:
“恭喜荀掌柜呐,听闻您前日娶亲了?”
“要我说,就是郎才女貌啊!”
“是啊,成了亲就是不一样,这看着容光焕发的。”
荀良本人约莫二十八九岁,身上穿着件干净的布衣,一边连声应和主顾们,一边留意着店里的小厮量米。
等到了叶昭时,不由得多看两眼,随口道声:“这位客官,似是眼生呐。”
“在下从京城来,此时来临江城是为探亲访友。”叶昭笑了声,说起小谎时信手拈来,又问道,“不知而今的米价如何?”
“八十文一石。”
“……八十文?!!”
荀良也不拿乔,直说了:“城外的那些难民,阁下进城时应当有所目睹。今年突发洪灾,四处饥瑾,我这也是良心价,做实打实的买卖。”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厮接嘴:“客官你是有所不知,我们老板可是大善人。要是换作边儿上的恒通米行,起码还得再高上个十文每石!”
叶昭怔住,既是为这高额的米价而讶然,又是为这不一致的价钱而疑惑。照理来说商家都会协商着定价钱,或许是这荀掌柜的当真宅心仁厚也尚未可知。
不过话虽如此,她只是来买米的,旁的与她并无干系,后头还有不少主顾等候,自然不好言语纠缠,便实打实来了一石米,放在带来的推车上先行推去同济医馆再说。
***
临江城位处南方,盛行的乃是籼米,细长易碎,远不如北方京城的粳米黏糯,做起粥来并不算一流,但好歹是聊胜于无。但对于难民而言,已是天大的美味佳肴。
申时城门外,闻着飘来的米香,围坐在地上的难民们鸭子般仰头伸长脖子,面面相觑。
“是官老爷发粥么?”
“老天爷呐……老天开眼呐……”
“快快快,赶紧起来!”
然而等到他们心心念念的大锅搬来之时,却发现领头的竟是个十八九岁的俊俏小公子,顿时更加傻了眼。有人认了出来,自顾自嘀咕道:“这不是……这不是那个过夜的外城人么!”
叶昭好容易才将一应东西搬来放好,身后还跟着个从陈宅借来的小厮,一面用勺子搅拌锅里的米粥,一面喊道:“我代表陈家,来给大家发粥啦,请大家伙排排队,不要挤不要抢,都有的喝!”
话音刚落,挤成一团的难民们瞬间炸了开来,锅前霎那间蜿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其间男女老少个个衣衫褴褛。
这一施粥,便不知过了多久。叶昭不知道她和身边的小厮倒底分了多少粥,也不知道还要分多少。除了盘踞在城门外无处可归的难民,施粥的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城外乡村甚至是城内的那些老翁老妇前来,人人手里都拿着个破碗。
叶昭一概不拒,只觉都是贫苦百姓,不必厚此薄彼。或许那些老百姓尚且未到无处可归的地步,但家里面存粮想必也是岌岌可危,能帮一把便是一把。
冥冥众生,仿佛只在眼前。
他们在吞咽,在赞叹,在感激,甚至有个老妇人当场跪拜,说叶昭堪比活菩萨,哭哭啼啼地开始说些叶昭听不懂的敬语。她于是只好停下手中动作,扶起那老妇人安抚一番。
叶昭又再次见到了那晚给她盛水喝的妇人,只是对方看起来很憔悴,拿到粥之后却傻傻站在原地,像丢了魂一般。
叶昭就轻轻地问她:“嫂子,你不喝粥么?”
“幺儿……我的幺儿死了!”那妇人呆呆地望她一眼,忽地半哭半笑喃喃道,“他喝不到粥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昨天不来呢?”
“我……”叶昭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
旁边的小厮赶紧维护叶昭:“别给脸不要脸,这是大善人发善心呢,你不想喝有的是人喝!”
队伍后面迅速传来附和声,那妇人顿时如焉掉的花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可是叶昭的心底却沉甸甸的,她茫然地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就在她还没定下神来时,队伍中间传来骚动声,人群纷纷侧目。
一个年轻男人大声嚷嚷道:“你不是王记谱子的掌柜么!昨儿我还去你那买过东西,你怎么成难民了!”
被他呵斥的中年男子毫不示弱,梗着脖子回道:“你……你说什么,你放屁!”
“我放屁?大家伙来看看,他身上穿着这是什么衣服,过的可不贫苦啊!”
“你!”
“是啊是啊,我看他就是来冒领米粥的!”
抱怨声,指责声,辩解声顿时混作一团。世道如此,讲道理不过是纸上谈兵,显得苍白无力。
中年男人面上无光,又将目光投向叶昭,大声呵道:“这粥也没人规定我不能领吧?我排了队,那不就有我的份?不信,你们叫这位发粥的善人公子定规矩!”
闻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叶昭。
这些目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喷怒的,安静的,期盼的,好奇的……
叶昭将手中的勺子放入锅中,一时间呼吸慢了半拍,喉咙有点发紧。然而就在她张口欲言时,一个温和清冽的声音插了进来:
“排了队就有份?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