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淮神色无辜,略一挑眉道:“绝无此事。这话该我问阁下才是吧。方才人家可是说与你‘有缘’呢。”
饶是叶昭搜肠刮肚般在脑海中想了一通,仍然是半点思绪全无,只好回道:“我从未见过她,哪来的有缘之说,怕不是认错了人。”
沈清淮瞥她一眼,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想不通就算了,人家若是真有意结交,为何不下车会见?什么有缘之说,八成是心血来潮。
叶昭低头拉开纸袋,三下五除二剥了两个栗子,一个塞入口中,另一个则故意在沈公子面前一晃,问道:“要不要来一个?”
沈清淮目光幽幽,瞧她吃得香甜,片刻后接过来,慢悠悠地尝着,好不惬意。
叶昭顿时露出点得意的神色,扭头对墨竹道:“谁说你家公子不吃甜?这不是吃得好好的吗?”
墨竹气嘟嘟的,面庞爬上薄红,似是想说什么,对上自家公子的眼神时又偃旗息鼓。
叶昭又拿出颗栗子去逗他:“你要不要试试?可甜了。”
墨竹的回答是扭头,表示我对此毫无兴趣。
叶昭于是轻笑一声,反手将栗子塞入嘴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简直像是故意的。
眼见着这番场景,小书童睨她一眼,自顾自生起闷气,大有拂衣而去的架势,目光转向自家公子,仿佛在说:也不知道公子你看上他啥了,就这样轻浮的人,哪里有几分侍卫的尽职尽责,又何必要留在身边?
至于沈清淮,他只是微微一笑,望着插科打诨的两人。
好端端一袋糖炒栗子,谁曾想竟勾连出三人间这般风云。瞧见那姓沈的已将那栗子吞下肚,叶昭又问问还要不要来几个,不料却被前者轻晃头以示拒绝,只好作罢。
她的目光扫视一圈,只见傍晚时分街巷人流涌动,正想出言询问是否要逛逛,瞥见前方熟悉的身影,动作猛然一顿。
沈清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估摸着那头应该是在卖桂花糕。现下看来燕十七郎应当喜甜,想买些吃食也不必拘礼客气,他打定主意说上几句。
谁料,也不知叶昭瞧见什么,陡然定住后将那袋沉甸甸的栗子往自己怀里一塞,一溜烟儿地离开,徒留下一句余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我去追人!”
刚一接触到油纸袋,一股暖意顺着沈清淮的指腹蔓延。他迅速垂眸望了眼还冒着滚滚白汽的栗子,待抬头时叶昭的身影隐没在人流之后,只能辨别出是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墨竹看来看去,也不禁纳闷道:“公子,他怎么就这么走了?我们要先行回去吗?”
沈清淮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原地思忖片刻,扭头看向涌动的人流,又抬头望向无穷无尽的天空。
天色将晚,暮色四合,乌云如墨,随风轻轻浮动。
似是风雨欲来。
“先上车。”他道。
***
“挤什么!”
“干什么呀!”
“跑这么快做什么!”
尽管叶昭轻功了的,算得上是健步如飞。然而穿梭在人群之中,还是难免磕磕碰碰到路人。她只好一面连声道歉对不住,另一面停顿片刻后加快脚步向前冲去。原因无它,就在刚才她在后头卖桂花糕的小贩处,又瞧见了之间偷她钱袋的小孩儿。
说来说去,她今日落此地步,源头就是好心没好报丢了钱袋。若是能找回钱袋,一切岂不是就迎刃而解?
然而叶昭一路七弯八绕,好容易 穿过人群,随着人影又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那抹青色的背影却又消失不见,尽头居然是一堵墙。
她拧眉:“这分明是个死胡同!可是不对啊,明明看见人影跑到这里来着……”
环顾四周,叶昭来回踱步片刻,忽然弯下腰,福至心灵般拂开一处野草,视线落在土墙边还算宽敞的狗洞上。
她的眼神微微眯起。
……
“咯吱”一声轻响,一道灰色身影静悄悄推开半掩的院门。
原来,是名穿着灰色布衣的少女。
她似乎累极了,不停地喘气,双腿打着颤。进院后,她立即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做完这一切后还极不放心一般,回头四顾徘徊片刻,方才安安心心地长舒一口气。接着,她低下头,有点僵硬地从怀里掏出纸袋包着的桂花糕,又把兜里剩下的几个铜钱倒入掌心,仔仔细细地数着,嘴里念念有词。
就在此时,身后忽地一响,少女还没来得及回头,肩膀上迅速搭上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
“可算抓到你了。”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她身体一僵,第一反应竟是把手里的几个铜板捏紧,将手放回身侧,这才扭过头,看向那只手的主人,对上一张丰神俊朗却又略显狼狈的面庞,是个身姿挺拔的公子哥。
少女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挤出一个笑容来,干巴巴道:“这位‘哥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可惜,她这可怜巴巴的模样非但没能让面前人心软,反而肩上一沉,眼前人神色更为不满。
没错,眼前人正是一路前来捉贼的叶昭。
一想起当初因心软导致钱袋被偷的后果,以及方才钻狗洞的难言之欲,叶昭瞬时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原来她竟不是个哑巴。我本是好心待人,偏偏遇上了这等小贼,也不知是什么人家教养出的这般儿女,忒的荒唐。”
顿时,她对这没皮没脸的少女更是没好气:“还装蒜,前两日你刚偷了我的钱袋,这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了?我问你,我的钱袋子呢?”
那少女却是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不回我话……还要不要你的舌头了!”叶昭装出一幅恶狠狠的模样,活像话本子里吃人的怪物。她的目光忽地移至此人身侧,只一眼便瞧见她手中那抹熟悉颜色,忙不跌将其钱袋抢来一瞧,里面竟然空空如也,语气更冷:“还不承认?”
“豆芽……”少女喏喏应道,老半天才垂下头,嘴里蹦出几个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的。”
叶昭寒声:“不是你有意,那钱袋还会长腿跑你手里不成?人证物证皆在,现在就随我去见官。”
豆芽神色一僵,顿时打了个哆嗦,连连讨饶:“公子是个好心人,我实在是没饭吃才偷钱的,您行行好,就饶了我这次,求您别报官!”
望着少女忐忑不安的姿态,叶昭终究还是心头一软。
她本意倒也不是要为难这十一、二岁的女孩,只想追回钱袋就此两清算了。但如今钱财早被用得一干二净,不要个说法实在说不过去。她平日身手还算可以,那日虽说是不留意,竟然悄无声息叫其偷了钱袋,可见八成是个惯犯。无论如何,总得让这孩子受受大人训诫,以后好好走正道,再不做这等不义之事,便回道:“那你说怎么办?带我去见你父母,我总得讨个说法。”
豆芽摇了摇头,轻声回道:“我,我没有父母。钱都被花光了。”
“那你亲人呢?家里人呢?”停顿片刻,叶昭语气不自觉软了些,望向前方草屋语气一转,“我怎知你没有偷偷把钱财藏在屋里?”
说完,俨然是拉着这少女直往茅草屋走去,后者眼神飘忽不定,抿唇后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没几步,叶昭便来到房门前,不等豆芽声音,“彭”的一声推开门,而这一推门,叶昭顿时愣在原地。
逼仄的堂屋里头,竟然挤着三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子,正坐在地上,围着木桌吃米饭,听到响声后受惊般齐齐抬头。其中那个曾得过叶昭恩惠的小男孩望见被紧紧拉着的姐姐,猛地站了起来,喉咙里“啊”“啊”的音节。
看起来……这人确实是个哑巴?
叶昭心下一沉,正思忖间又听得一阵脚步声。此时,里屋的旧布帘被掀开,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婆婆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破瓦盆。
与此同时,她瞬时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细手轻轻动了一下。叶昭回过神来,正对上少女忐忑的神色,还以为是孩子做错事怕被长辈训戒,回头正要开口时,话却突然止住了。
——这老婆婆双眼浑浊无神,没有焦点,居然是个瞎子!
“豆芽,你回来啦?”瞎子婆婆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突然意识到什么追问,“还有……客人吗?”
“是,我回来了。我在路上不小心遇到歹人,这位是帮我解围的好心哥哥。”被叫到的豆芽身形一颤,回答后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神望着叶昭,目露哀求之色。
一屋子的老弱妇孺,满堂子的穷困潦倒。
原先那些兴师问罪的话,顿时都堵在了叶昭的喉咙口。半晌,她打了个圆场,轻声道:“阿婆,我路过遇到小妹妹,见她一个人危险,现在世道不太平……顺道送她回家。”
“原来如此。真是劳烦您了,要不歇歇喝口茶水。”闻言,阿婆面露喜色,邀请叶昭坐下。
话说到这份上,叶昭只好坐下,松开拉着身旁少女的手。有过前车之鉴,茶水叶昭一时间还是不敢喝的,充其量便与眼前的老婆婆聊些天。
言谈之中,叶昭那颗心更是沉了下去,得知这些孩子都是盲人阿婆从城郊野外收养的弃婴。四个孩子,唯有老大豆芽作为女孩,身体还算健康,其余的三个男孩不是聋就是哑。
这会子,终于得了自由的豆芽,把怀里还热着的的桂花糕拿出来。刚一露面,迅速被几个小孩分得个七七八八,只余下一小块。孩童们边大口咀嚼着,边不自觉望着叶昭身上的锦缎华衣。
豆芽望望怀里那剩下的块糕点,递给叶昭:“你要尝尝吗?”
很是小心翼翼的样子。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电光闪过,雷声未至,转眼间雨瀑已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