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公子,雨快要停了。”墨竹拉开帘子,望着露出点亮色的天空。

    闻言,沈清淮颔首,捏着毛笔的手一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是傍晚的雨下得格外厉害,唰啦唰啦落在人心底,叫人难以静下心来读这满纸“之乎者也”的圣贤书。

    忽而闻得门外动静,似是脚步声阵阵,沈清淮手中的毛笔一下子放下了,起身推开门,便见着那熟悉的身影走来,手里撑着半旧不旧的油纸伞,被风卷起的衣摆处洇开几团水痕。

    油纸伞缓缓向后轻扬,露出叶昭那张俊俏的面庞,走近后忙不迭把伞一收,道:“我回来了。”

    沈清淮悄然松了口气,侧过身再次回到原先的桌案边,回道:“去了这么久,追到想追的人了?”

    叶昭拿捏不准这话是关心还是阴阳,摸摸鼻子一时没接话。

    “可不是去了好久嘛,后厨的饭菜都热了两回,不知道的,还以为赖账不回来了呢。”窗边的墨竹双手抱胸,语气不满道。

    “我方才在街上看到了之前偷我钱袋子的孩童,本来想去把钱袋拿回来。追到时才发现,她把钱财都用来买米屯粮了。那一大屋子,还有四口人,一个瞎子老婆婆,三个非聋即哑的小男娃。”斟酌片刻后,叶昭出言解释一番,又低低问了句,“你们用晚膳了吧?”

    “自然用了,难不成还等你回来不成?”墨竹替沈清淮答道。

    没表态的沈清淮瞧叶昭一眼,语气轻飘飘的:“如此说来,十七郎身无分文,还是要当我一个月的侍卫了。”

    叶昭暗自思索,这话说的,好像她很不情愿与他在一起一般。话是这个话,理却不是这个理。不过方才在街上,没打声招呼就匆匆离去,确实也算得上是她做得不妥当。

    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街上贸然离去,是我的不是,不过也是事急从权么。话说……同济医馆近日生意如何?”

    沈清淮见她眼神躲闪,想到前日借钱时也是这般,便直截了当道:“你这样问起来,又是有什么要事?”

    “我……”叶昭顿了顿,“其实是想问问,医馆里还有没有什么活计好做?我想给那些孩子们寻个差事。他们既然还不出我的钱,我又还不出你的钱,不如叫他们给医馆帮衬帮衬,就当是抵债了。”

    沈清淮不语,墨色的眼睛盯着她。

    见对方神色不推脱,叶昭以为有戏,继续道:“那些个孩子手脚伶俐,又孤苦伶仃,做些诸如捣药、晒药、打扫的活儿应当也是绰绰有余……”

    “是么……”沈清淮心里淡淡地想道。

    他忽然觉得对方一身潇潇君子皮下,藏着几分令人难以置信的天真,仿佛一颗心都长在别人身上似的。遇到地窖被困的自己,要救人;见着饥肠辘辘的难民,要施粥;见着可怜巴巴的孩童,要帮衬。

    是他从前受了圣人教诲,才如此乐善好施么?又或者说,有的人生来就是这般赤诚剔透?

    他为何不为自己想想呢?又怎么知道自己会应允,不会觉得他是个软心肠的滥好人呢?

    于是,沈清淮反问道:“你既说,那些孩童向来做惯了偷盗之事,又怎知他们不会再犯?若是在医馆里对客人起了贪心,被人家抓包追究起来,坏了医馆的名誉,坏了陈家的名誉,又当如何?”

    “……”叶昭哑然片刻,一时间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心里头想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大道理,可毕竟怎么说,到底是人家家里的地盘。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她想要为旁人担责,又能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呢?她的话又能有多少分量呢?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点尴尬,还是一旁的小书童墨竹先开了口,讷讷道:“那个,公子,我先出去了。”

    沈清淮微一抬头,墨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生怕多闻了几口屋里头的“硝烟”味。

    说到底,两人也算不上吵架,顶多只能算是争议。沈清淮见不得眼前人对只是几面之缘者大发善心,“有求于人”的叶昭则说不出理所应当的堂皇话。

    望着对方有些落寞的神色,片刻后沈清淮松口道:“这回,我答应便是。只是阁下应明白,这天下受苦受难者众多,仅凭你我之力,终究只是绵薄之力。你我……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叶昭偏头听了片刻,总觉得这几句话里藏着些什么更深的,她此时还没能领悟的道理。但平心而论,她心底却还是有几分不大认同,转而联想起今日沈澈解决施粥的法子,难得没有反驳,顺势接话道:“有劳有劳。他们既然偷了我的钱袋,总得付出些代价,头一个月工钱也可低些,只管有口饭吃不饿死就是。”

    沈清淮没吭声,全当默认了。

    叶昭想起这姓沈的虽说和陈家沾亲带故,但也是个外姓人,不免又担心起陈禾那边的口风,低声问道:“那,陈叔那边得麻烦你说道说道了。”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事他表现得从容淡定,颔首应下,想来似乎与陈家确实关系匪浅。

    叶昭便长舒一口气,道谢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就这样,让那些个孩童“以工代赈”的法子,最后还是落了地。

    两日后的清晨,叶昭就亲自前往前日那小院,领着两个年长的孩童前往同济医馆,顺带还把从阿婆那边借来的油纸伞给还了回去。

    听闻几个孩子能在医馆有着落的事情,阿婆险些老泪纵横,拉着叶昭的手说上好一会子话。也是从交谈中,叶昭才得知,原来阿婆一直以为几个孩子都是在外靠着乞讨卖艺为生,家里面多出来的米也只是因为前些日子遇到了好心打赏的大善人。身为口中“大善人”的叶昭最终还是没有揭穿孩子们的谎言,含糊应了几句就算作罢。

    一路走来,几个孩子拘谨的很,全靠叶昭主动盘问。

    不多时便到了医馆门口,眼前就要进去时,叶昭摸摸两人的头发,问豆芽:“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自从有过那先前那一遭,豆芽也不怕了叶昭,回道:“石头。”

    唤作“石头”的,正是那日接了叶昭烧饼的另外一个哑巴男孩。闻言,张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朝叶昭比划了几下。

    叶昭扭过头问:“他在说什么?”

    豆芽答道:“他说谢谢恩公您。”

    “道谢归道谢,有些事还是要说在前头。先前你们做了偷窃之事也罢,此后能答应我好好好走正道吗?”叶昭正色道,说完又加了句,“我也只是个小小侍卫。陈家是大户人家,要是出了什么事,不单单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的饭碗也保不住了。”

    一大一小姐弟连忙点点头,一幅信誓旦旦的样子。

    等到了医馆里头,叶昭便见着正打算坐诊的陈禾。

    她清清喉咙,对陈禾道:“陈叔,这些孩子就麻烦你了。”

    陈禾捋捋胡子,上上下下打量叶昭一眼,道:“沈公子早与我说过,先前施粥救人之事,早就听闻公子。我既答应了,此事便不在话下。”

    叶昭点点头,又说上几分感激的客套话,想着闲来无事,不如在这医馆中帮衬会子,等到下午时分再去粥棚那边帮衬。

    ***

    城外施粥之事,一连便是五日。

    喜的是,同济医馆乃至叶沈二人声名一时。悲的是,自从施粥的消息传开后,不知不觉中,涌向城外的流民更多了,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真要解决饥荒问题,还是得等京城运来的赈济粮才是,要不然,也得是那边传令过来,当地才好开仓放粮。

    这晚,忙活了一个白天的叶昭返回陈宅,进门前忽地瞥见对家院门外,一个小厮正往门口泼水,泼完后猛地一声关上门。

    进门时,她恰巧见得院中负手而立的曹九,问了声“好”后,不免得疑惑问道:“曹管家,在下有一事请教。方才我在门口,看见对门的小厮往门口泼水。难道……这是本地的什么风俗?”

    “那倒不是。”曹九耐心解释道,“那阵子公子还没进城,城外闹了灾,不少流离失所的难民便随着人流入城,晚上无处可去就睡在人家宅院门口,在我们这样的高门大户门口是常有的事,就有人想出泼水的法子,地上湿了自然就没人睡了。正因如此,后来知县才下了城门令,严禁难民入城。虽说现在城内流民少了,但是这习惯还是留下了,算是前车之鉴罢。”

    联想到刚入城时两个守卫所言,叶昭心下一动,想道:“不允许酉时以后入城,怕不是担心难民夜深人静偷偷溜进城?这城门令,虽说是护住城内的安稳,但城外就这样压根不管么?知县做的,未免还是狭隘了些。”

    正思忖之间,瞧见从屋门口出来的墨竹,手中还端着个托盘,便告别管家向前走去。

    走近后才发现,原来托盘上端着的是个白瓷碗,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叶昭出声唤住他道:“这药是怎么回事?你家公子生病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墨竹低头嘀咕两声,语气不冷不热,说完后径直离开了,只余下叶昭一人在风中凌乱。

    叶昭直觉不对,虽说这小书童有几分脾气,但这幅样子更像是被踩到痛处后的避而不谈。忙推门而入,只见姓沈的端坐桌旁,正在细细抿茶,面色还算滋润,倒也未看见有什么异样。不过,她还是不由得说几句关照的话:“刚才在门外,看到墨竹端的药碗了。你……的身体怎么样?”

    “身体如何?”沈清淮抬眼看她,片刻后垂眼,神色格外落寞,“我确实自幼体弱多病,身患不治之症。”

    叶昭呼吸一滞,没想到他这般回答,还以为先前在地窖里头所说的“体软多病”之言,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上前当出头鸟罢了。如此这一问,怕不是真的触碰到了对方的伤心事。不是说这江南陈家是什么杏林世家么,难道也没得法子?

    她不由得握紧了身侧衣角。

    就在这时,沈清淮放下手中茶水,再抬眼时方才的脆弱神色荡然无存,语气轻飘飘的:“骗你的。”

    顿了顿,又道:“体寒而已,起码还能活上个十年八年。”

    叶昭:“……”

    这人说的话,到底还有几分可信?

    叶昭便收了关照心思,转而说起正事:“我想与你说说施粥一事。我在想,既然米价优惠,何不索性多买些囤粮?还有,听说好几个地方乡绅有意参与施粥,有意积德行善。不如索性一同去米行谈谈价钱,在城外以及广德寺等寺庙口组织施粥。”

    沈清淮:“真要如此,也是个法子。不过还得从长计议。”

    不多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阵阵。陈禾推门而入,面色格外沉重。

    见状,沈清淮问道:“陈世伯,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禾眉宇紧锁,长叹一口气:“今日傍晚,医馆来了好几位闹肚子的客人,说是喝过我们分发的米粥。”

    沈清淮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怀疑是我们故意用劣米去施粥,好让百姓闹肚子,再反过来为医馆招揽生意?”

    叶昭当下就急了,接话道:“怎么可能?米……米是从福源米行买的。不行,那姓荀的掌柜住哪儿?我今晚就得去找他问个清楚!”

    陈禾望向两人,回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就在今晚,荀良掌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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