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戚风从沈万湖房里偷来药房地契,双手献给姜凌嚣,率先叛变。
兄弟中不知谁嘀咕一句:
“二哥应该改叫沈太岁,那玩意儿没骨头没脸皮······”
沈戚风摸了把耳朵上的血,切了一声:
“合着挨揍的不是你们。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后我改叫沈俊杰。”
沈万湖吆喝家兵抄起家伙,指着姜凌嚣和耿正:
“堂堂朝廷命官,还能让区区野路子抢了家财,笑话!”
“就是,爹,也该给他点教训······”
沈戚风见沈万湖起了势,再次倒戈,跑去找爹,不小心踩到家兵血泊,脚下打滑,“咚”的一声,后脑勺磕地,一动不动。
“杀人了,杀人了!”沈家兄弟和家兵齐齐看向耿正。
姜凌嚣也瞥向耿正:我没叫你动手。
耿正抄着胳膊,老脸写满了无语:真不是我。
“爹!爹!”
——沈万湖抱着沈戚风恸哭,一口气没上来,晕厥过去,沈氏兄弟将父亲匆匆抬走。
家丁们前来清理前院,把尸体抛到排车上,天黑了没点灯,竟然把沈戚风和死家兵摞在了一起,推出大门。
去乱葬岗的一路颠簸异常,把沈戚风颠醒了,他一睁眼,身上趴着个死人,当场吓尿了裤子,鬼哭狼嚎:
“嗷,嗷!爹,救我!”
“啊?二爷?”
家丁忙停车,拽开压在沈戚风身上的尸体,扶起沈戚风。
一阵风吹来,尿裤子冰凉,沈戚风咬牙切齿:
“姜凌嚣,我饶不了你!”
*
祖母有命,让姜凌嚣无论如何今晚住在府上,免于奔波。
小虎还滞留在祖母房中,姜凌嚣只得依从,来到曾住过的府上西北角的三房小院。
院内蛛网厚尘,枯叶遍地,荒废疮痍,堆满了各房不要的破烂,蚕食着他在沈家的最后一点生存空间。
他母亲过世的早,姨娘多,兄弟多,做母亲的都为自己儿子争取,宅院内勾心斗角。
自小就被排挤倾轧,他一直隐忍不发,盼着成人有所建树后,父亲会青眼相加。
不料今日遭遇荒唐,将他一路对小虎大肆宣讲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沦为羞耻的笑话。
“吱呀——”忽然院门大开,兴华楼伙计抬着大菜箱进门,沈丘染带领几个丫头前来打扫伺候。
饭菜摆好,收拾干净的屋内散发着菜香、酒香,清冷气氛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温馨、安心。
姜凌嚣亲自为五弟斟一杯酒,感慨:
“父子反目,人人避之不及,也只有你肯在此时站出来,绝不以多欺少。”
沈丘染放下酒杯,面色凝重:
“哥,打小我就跟在你身后当尾巴,谁欺负我,你就帮我揍谁,有什么好吃的,你先紧着我。跟你反目,我还算人?”
“我小时候还打过人?”姜凌嚣全然不记得了。
沈丘染表情动容:
“我六岁那年,你也不过八岁,陈老二抢我压岁钱还打了我一巴掌,你直接抄了刀,放话‘再欺负我五弟,我捅死你’,连他脖子都刺破了!”
他把自己聊兴奋了,嘿嘿笑:
“哥,你知道陈老二现在见了我,叫我什么吗?”
姜凌嚣一本正经:
“祖宗?”
“那倒没有。现在见了我,他都叫我一声:五大爷。”
沈丘染偏头,盯着姜凌嚣,“哥,刚才你是开玩笑了吗?”
姜凌嚣不置可否。
沈丘染正色:
“反正打那以后,我就以你为榜样,学会了反击,追求有朝一日成为盖世英雄。”
姜凌嚣碰了下沈丘染的杯子,举高:
“现在你做了带刀侍卫,离成为英雄越来越近了。”
但这一切,是拿三哥的名义死亡换来的,沈丘染变得不知所措。
姜凌嚣不知为何雅兴不浅,让人拿来围棋,边喝边下棋。
两盒棋子,一黑一白,沈丘染默契地递出白棋子:“你的专属。”
姜凌嚣却拿过黑棋子,让五弟先落子。
沈丘染微愕:
“三哥喜白,白衣、白马,做人也要清白,这次不同。”
姜凌嚣虽微笑,眼神却深不见底:
“以前太贪白,仔细想来太过单调,轮到试试黑。”
棋子落定,渐有输赢眉目,白子得胜在望。
沈丘染捻白子刮着唇上,洋洋得意:
“大局已定,三哥没办法翻身了。”
姜凌嚣笃定:
“你得走到最后一步,才能看到我能不能翻身。”
沈丘染心有成竹落子,指着被团团白子包围的黑子,借机求和:
“我让你一步,和局。三哥,等风波过去,你改姓还宗,咱们像这围绕着的白子一样,还是亲热的一家子。”
姜凌嚣不予理会,专心盯着棋局:
“没法和局,你输了。”
“不能够!”
沈丘染伸头过来,重考棋局,拍了下脑门,赶忙悔棋:
“大意了,我换做这里,这次不改了。”
“确定?”
“肯定。你不退,我也不让。”
姜凌嚣牵唇一笑,长指一伸,落盘黑子。
黑子围困白子,统统绞杀。
从一开始落子,姜凌嚣就在摆迷魂阵,白子无论走哪里,结局只有输。
沈丘染惊叫,自甘罚酒:
“三哥你学坏了!”
姜凌嚣意味深长:
“或许,我真的坏,只是压抑住了。”
灯快熬干了,沈丘染尽兴而归,只剩姜凌嚣独坐房中,对着墙壁上自己的孤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耳朵动了一下,看向房门:
“谁在外面?”
一个丫头端铜盆热水进门,给姜凌嚣洗脚,自称是涂管家的外甥女,叫紫玉,念及当年她刚来府上被欺生,是三爷替她出的头。
府内正是剑拔弩张之时,上赶着报答八百年前的小恩小惠?
姜凌嚣劝她省省:
“在失势的人面前机灵,怕你是浪费。”
“爷,筷子长短是比出来的,骡子骏马是遛出来的。今儿出了事才见分晓,三爷临危不惧,最是不凡。沈家对不住您,我有心为您盯着不怀好意,恳求爷提拔我。”
紫玉跪下去,投靠姿态诚恳。
姜凌嚣沉吟片刻,俯视:
“我记得你识几个字,还养一手好信鸽。”
“爷明察秋毫,再也没有比爷圣明的。”
姜凌嚣掏出红色小瓷瓶:
“带小虎姑娘到隔壁卧房,让她服下去。”
紫玉接过去,并不问是什么药,也不讲如何带回小虎,默默给姜凌嚣擦了脚,端脚盆出门。
涂管家的儿子从假山后绕出来,悄悄拉住紫玉:
“表妹,你找错靠山了。”
紫玉不以为意,哼了一声,泼了洗脚水,匆匆离去。
*
堂屋后的别致独院,卧房里,沈老祖母的梨花木大床上,小虎终于醒来。
老太太帮她拭拭额头的汗:
“年轻人觉多,足足睡了半天。”
小虎拍着头,努力让自己清醒:
“哼,还不是你三孙子,骗我吃了粒药,说是糖丸,看我以后再也不上他的当!”
老太太立刻改口护起姜凌嚣:
“给你吃了药你也不老实,中途还爬起来闯了个祸。”
正要问自己闯了什么祸,紫玉捧着点心匣子进门,先替三爷给老太太请安,又对小虎:
“我买了两只蝈蝈给姑娘解闷儿,放在了三爷卧房。”
老太太可不好骗:
“真新鲜,这季节哪儿来的蝈蝈?”
小虎不管,丢下老太太,忙不迭跑到西北角小院,没有蝈蝈,只有个空笼子,不由大闹脾气。
“哟,跑了!明儿我再给你买去。”
紫玉把小虎摁在紫檀小圆桌上,掏出一把石子,教她捡石子。
输家要给赢家上贡,两人平分桌上果盘作赌资。
几个回合,小虎面前堆起高高的水果,紫玉输的一败涂地。
小虎把赢来的每个苹果都啃个豁子,洋洋得意:
“再输你就脱衣服,我非叫你光屁股!”
紫玉又输,但不肯脱衣服,从怀里掏出个红色小瓷瓶,倒出一粒棕色药丸,故作不舍。
“拿来吧你!”小虎夺过药丸,一口吞。不消片刻,翻个白眼,“咚”地栽在枕头,呼呼大睡。
紫玉给小虎裹好被子,来到隔壁,递上空瓶交差。
书桌前,姜凌嚣持毛笔勾完最后一笔,将信笺递给紫玉。
紫玉揣好,磕头谢过离开,两人并无言语交集。
沈府上下都熄了灯,姜凌嚣走到院墙竹影中,身影一跃,投进无尽黑幕。
京郊荒野,乱石丛林尽头,几条白幡在夜风中萧萧飘摇,像瘦骨嶙峋的孤魂野鬼。
方圆几里,就这么一个墓。
墓前搭着个棚子,棚中守墓人已被迷魂香放倒,鼾声如雷。
姜凌嚣进入黑咕隆咚的墓穴,走到底下,眼前一亮。
耿正打着火把,已守候在此,终于与姜凌嚣续上主仆之缘。
外公的马帮,常收留走投无路的江湖人,耿正便是其中之一。因掩藏真实身份,平日暗中留作他用。
姜老妇夫遇害后,耿正为报恩,追凶到京,却发现姜老夫人的药房被侵占,当机立断抢回印章和钥匙,又听闻正值壮年的沈府三少出殡,深感内有隐情,杀到沈府,正撞见少爷作困兽之斗。
姜凌嚣背对火把,黑影静静,“外公外婆怎么死的?”
“毒杀。”
不知从哪里生起一阵风,火苗剧烈摇摆起来,姜凌嚣的影子也震荡不已,“死的痛苦吗?”
“挫魂散,内服即亡,来不及痛苦。”
摇摆的火苗熄灭,姜凌嚣的影子凝固在黑暗里,他的声音凝成一条刺杀的剑:
“下毒的人在哪?”
杀手被耿正当场捉拿,但随即服下挫魂散,死在耿正脚下。
姜凌嚣杀机重重:
“你为何说沈家不是凶手?!”
“我知道你对沈家有怒气,我也不信虎毒不食子,但我们决不能放过真凶。冒充你的这具尸首上,或许有答案。”
耿正重新点上火把,开棺验尸。
棺材大开,尸臭熏天。
姜凌嚣掏出帕子,掩住口鼻。
死尸掌骨有根断针,是姜家才有的蛇信针。
棺内有块皇家玉佩,是姜凌嚣西北行前,皇上赏的,为便路上通关。
种种铁证表明,死者是坠龙崖上的高个黑衣人。
姜凌嚣冷笑:
“还以为他活着回去领赏了呢。”
死尸脸上的腐肉发黏,耿正用刀刮干净,露出森白的牙骨,缺了颗后槽牙。
“毒害姜家的杀手后槽牙,我拔了下来。”
耿正从衣襟掏出个小木盒,亮出一颗金制后槽牙。
姜凌嚣隔着帕子捻了下金牙,竟有个精细的小开关,里面是空的,可以藏很小的东西,比如毒药。
杀手都是后槽牙有诡,姜凌嚣心中一动:
“暗杀我的和灭门姜家的幕后真凶,是同一个?”
耿正点头:
“冒充你的死者被拔了牙,是凶手为抹除两案间的关联证据。”
杀手训练有素,绝对有组织,沈家做不到,否则全府也不会让耿正一人就打个落花流水。
所以,真凶势力很可能大过沈家,必隐于朝中。
可姜家是生意人家,最讲究以和为贵,又遥踞西南,离京甚远,不曾与官宦结怨,何至于招致灭门之祸······
忽地,沉思的姜凌嚣踢到一个东西,火光昏暗中瞧去,像有条大狗拴在棺材旁,一动不动。
他不解:
“什么风俗?还陪葬了条狗?”
耿正无奈:
“是拴在棺材上的家兵头子,小虎醒来看见,当狗玩死了。”
怕小虎闯祸,才骗她吃下药,还是没耽误闯祸。要是她没吃药,撞见沈家欺负人,还不屠府?
虽没细问“狗”的死法,但姜凌嚣能想象当时情形有多疯癫,不免皱眉。他最反对动不动就杀人,认为杀人是种低级手段。
收好玉佩和金制后槽牙,姜凌嚣离开墓地。
耿正善后,钉紧棺材,重新封墓。
回到沈府,姜凌嚣盘算,必须得留在京城,等待时机,查明真凶,将其一网打尽。
院门口传来一阵骚乱。
沈戚风找来若干混子,想趁着天未亮,轰老三连夜出京,以免老三未死的事被揭发,定沈家欺君之罪。
说难听点——不是沈家人,滚出沈家门。
后门,沈戚风的人拉过姜凌嚣的马。
小虎还在昏睡,无法坐直,姜凌嚣与她同坐一匹马,揽她入怀。
后门低矮,马出不去,在门内转悠。
耿正警告门房:
“三爷给沈府立那么大功,鸡犬跟着升天,开正门。”
门房正犯困,口气不好:
“正门那是给当家的!”
耿正还未来得及发火,紫玉打着灯笼从墙角跳出来,上前扇了门房两巴掌,连二爷派来的人也骂:
“奴子敢跟主子倒反天罡!把后门拆了,三爷的尊驾不就能出去了吗?”
门房要还手,被随后赶来的沈丘染牢牢钳住胳膊:
“南边正在修墙,后门一块修了!拆!”
“叮铃当啷”,涂管家的儿子带人大刀阔斧,拆了后门。
沈府赶尽杀绝,姜凌嚣的愤怒彻底沦为仇恨,策马扬鞭,头也不回。
人马远去,无影无踪,小涂管家凑到紫玉身旁,耳语:
“该闹大了!今后怎么提拔你到老太太跟前?”
望着后门的狼藉,不知明天府上将她如何处置,但紫玉一副豁出去的口气:
“再熬个三五年,才有资格到老太太跟前服侍,我年轻熬得住,可老太太还能熬几年?到时一死,前面全是白熬。
要出头,就要赌。我那两巴掌,赌赢了就是两个台阶,今后助我蹬高台,揽青云!”
*
后门已甩弃在马尾,拐到沈府正门前,姜凌嚣勒住马头。
朱红门夜晚发黑,挂着四只白灯笼,幽光惨淡,像座坟茔。
门内的人对外宣称三爷死了,也恨不得他死了,而从门外望去,门内睡着百余口人,是齐葬的鬼魂。
姜凌嚣低头,嘴唇对着怀里人的耳朵:
“天亮后,我给你些盘缠,今后你自己······”
小虎瘫倚在姜凌嚣怀中,睁不开眼,反手摸住姜凌嚣的颈子,含含糊糊:
“我不要离开你。”
“可我不再是风光沈三少了,惨遭暗杀,夺姓除名,一无所有。跟着我,你是自毁前程。”
两人来京路上闲聊,她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历尽人间滋味,他说恪守纲常、行侠仗义便是毕生所求。
如今他的追求被侮辱,帮不了她圆梦,最好分道扬镳。
小虎闭着眼,在他怀中拱拱,慵懒一笑:
“有一天,你会回来,走正门。”
她的手一滑,再度昏睡,柔软指腹擦过姜凌嚣脖子,他胸口一烫,心中死灰复燃。
“好,我要带你走正门,不下马,还要人人跪拜。”
姜凌嚣怀紧小虎,调转马头,抬手向后一抛。
绣着“沈”字的血渍荷包落进白灯笼。
“轰”,沈府门口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