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纤白的指节穿过自己头顶霜雪般的白发,向下梳了梳,几缕银丝缠绕在指间,恍若泛起流光。
忽而蜕妖抬手,朱唇微张,吹向掌心,似是在嫌那沾染上的灰渍,一抹暗尘随她气息飘散,在屋内化作细碎的金粉,是这般的美,这般的不可思议。
蜕妖唇角浮起一妖异的笑,她青葱玉指凌空轻点,指尖绽出三缕翠色流光,它们如游蛇般钻入秦三闻七窍。
下一秒,老者褶皱的皮肤下似有春水涌动,白发转乌,他佝偻的脊背寸寸挺直,转眼竟复作当日剑眉星目的俊朗青年!
“青萍……”秦三闻怔怔抚过自己光洁的面颊,喉结滚动,惊得他颤抖着唤出这句。
这些年不论他如何求取,蜕妖都不再帮助自己,可今日!
此刻,秦三闻躺坐在床榻上,锦被被他无意识攥出褶皱,他喜不自胜地望向青萍。
那袭素白身影就这么寻常的站在床边,蜕妖忽得回了他一个浅笑。
秦三闻欲下床,揽住青萍,他踉跄扑来,却在尚未触及那片衣角之际,脸上受着重击,耳边响起脆响!
“啪!”青年脸上留下五道血痕。
这一巴掌盖在秦三闻脸上,扇得他眼冒金星,打得他头昏脑胀。
响声震天,余音绕梁。
秦三闻耳中嗡鸣不止,他望着蜕妖澈净的模样,眸中满是迷惘。
但于今日的蜕妖而言,这巴掌只恨不能将他扇死。
“呼,解气!”
随着青萍如此动作,蜕妖周身翻涌的怨气正化作黑雾,慢慢消散。
这时的蜕妖似乎才真正开始展现出自己身为妖邪的举措,她忽得扑向龙床,在秦三闻惊恐万状时,将他提起。
蜕妖一双白焰眼,直望向他,“怪我?”
“你怪我不老,怪我长生?”青萍口齿忽得变清晰了起来。
她掀开胸腔内的骨牢,一个响指,屋内响彻哀嚎:“啊啊啊啊啊我错了!”
“放过我,求求你!”
“为什么!为什么?!”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青萍冷冷地看向他,“你听得见吗?”
秦三闻浑身颤抖,他害怕的瑟缩着。
这副胆怯模样倒让蜕妖觉得好笑。
“你怕了?”
青萍笑出声来,“可你怕的东西,却伴我入眠,伴我度夜。”
“秦三闻,是你说关起来就好的!”她纤细的指骨轻轻点了点自己胸前骨牢,“我替你关了他们,日夜聆听其嚎啕,你可知这哀怨声蚀骨灼心!”
那里仿佛有着无数张痛苦,扭曲的脸。
“你又说他们没了就好,我替你没了他们,魂囚骨牢,不得超生。” 她胸腔内的鳞火猛涨,“这皆是你口中所讲的好,不即是你要的圆满吗?”
“你同我这只妖许诺过好的。”
青萍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困惑,这坦然的困惑声比愤怒更让秦三闻感到心悸。
“可为何,你现在认不下了?”
她猛地逼近,冰冷的骨指几乎要剜穿秦三闻跳动的心脏,无视他的惊恐,蜕妖冷冷的说,“你违背了我们的交易……”
“你将那恶都归结于我,可自己却独独享了好处,直到老还要数落我,还要怪我?”
“我问你,到底什么是害你?”青萍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浓浓怒意,“是我强求你,要帮你?是我诱惑你,同我交谈?”
“你那孤寡的一生,为何迁怒于我?”
“是我的错吗?”
“不!” 青萍厉声否定,胸腔鳞火轰然暴涨,将二人面孔映得一片惨白,“是你!秦三闻!是你求我!是你惧怕我!是你贪恋我的能力,又厌弃我的身份!是你坐拥江山,却将这么多年,自身的罪过、多舛的命数,尽数归咎于我这个遵你之命的妖!”
它们彻底刺穿秦三闻数十年来捏造的,自欺欺人的外壳。
年迈的皇帝看着眼前这具洁白无瑕的妖,他记起了自己曾经亲手做过的一切。
……
冷宫夜雨后,他拿着藏在袖子里的碎碗,找到了一只猫。
那是第一次他拥有自己的力量。
秦三闻擒住了那只猫,用碎碗割断了它的喉咙。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直到那个不知死活的太监再度抬起脚踹向他。
秦三闻跟在他回厢房的路上。
亲手将他推进湖里。
望着那在水里扑腾,不过三四秒就往下落的躯体,他颤抖着望向自己的双手,握紧拳头。
秦三闻永远记得那感觉,舒爽,自在……可以掌握他人性命的感觉令他着迷,渐渐的,死在他手中的人越来越多。
每每夜晚那哀嚎声让秦三闻难以入睡,让他疑神疑鬼,他不得不向青萍求助。
青萍答应了。
她说,自己是妖,不在意这些声响。
那便好了。
那就太好了!
“不会有人知道的……我会没事的。”
只是,除了眼前的这只妖。
偶然有一日,秦三闻望向她洁白的身影,忽得笑了。
对啊!
她可是妖!
那太好了,无人会为她讲话的!
妖,怎么可能不伤人?
何况是这般美的女妖!
“哈哈哈哈哈哈哈,”秦三闻从未有哪日这般快哉过!
他一身轻快地从冷宫屋内走出,望向曾可望不可及的金銮殿。
秦三闻眼中浮现出一个了不得的计划。
……
“将我拖入深渊,用污名折辱我这蜕妖数十年来的滋味如何?”
青萍浅笑着望他,“谣言中闹了那般久妖邪的皇宫,却无妖作恶,你可和我一般觉得好笑?”
“这世间,除了你我,无人知晓。”蜕妖慢慢靠近秦三闻,像是当真好奇,她问,“你,可是贪恋我这妖怪的身份?”
“那我将它给予你,你可愿为我肃清,正名?”青萍眨着那双杏眼,好奇地望向他。
秦三闻惶恐地扭头,他甚至不敢看她。
“躲什么?你也知你做的不对?”
她追问,“男人,都似你这般恶心吗?”
见秦三闻低头不语,蜕妖浅笑。
“你可知,我为何守在你身边数十年?”青萍起身,洁白的衣摆慢慢落在地上,月光跃进窗栏,她美得仿若虚幻中的仙子。
“我乃蜕妖,诞生于尘世,虽不似其他妖一般需要向人追讨封号,但我即需解脱。”
“秦三闻,你身上本有着最干净的东西,我以为可以等到你将人心上坏的那一点剜去,我便能跟着蜕皮了!”
“可你忽就坏了,坏的彻底,坏的离奇又古怪?”青萍摇头,“你那心我仔细听过的,脏得我不忍再闻。”
她冷冷的看向他,“那时,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解脱不了了,或许要因你那顿饱饭,留在这里一辈子。”
忽得蜕妖冷笑一声,“可我又错了。”
“我从未想过,你竟然能舍弃下所有良知……该感激你的,一浊心换我一身白蜕!”
“我能飞升了!”青萍言语中透着不可思议,“我该走的……”
“可我心中实在怨恨!”
“为何!为何你的心好端端便烂了?”
“为何你好意思将那诸多罪怪我这嗜睡,在世间寻求解脱的妖!”
能寻到一人甘愿蜕去世间所有的善,此等蜕妖十分罕见,青萍就是这样幸运的妖,可她无法接受。
在妖眼中,眼睁睁看着一物烂掉,还要接受那物将污垢涂抹自己满身,实在恶心。
她洁白无瑕的蜕皮下,皆是臭不可闻的味道,熏得她无法入睡!
“你,怪我?”
青萍再问,“为何?”
巨大的羞惭、恐惧和迟来的明悟瞬间击垮了秦三闻。
他不再是端坐龙椅上风光无限的皇帝,而是残忍杀害数人,数兽,蜷缩在冷宫的邪物。
他才是真正笼罩在皇宫中的妖!
“是……是朕错了。”秦三闻双目垂泪,老迈浑浊的眼里满是胆怯。
他在这弥留之际,脸上满是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对青萍,不是对妖,但是对卑劣的自己。
“是我我利用了你,借用了你的力量,我我错了……”秦三闻挣扎着,向青萍伸出手。
青萍弯腰,笑着靠近他,抬起手,再狠狠赏了他一巴掌!
“错了?”
她说,“你讲得不对。”
“现在,你不过是怕了。”
“秦三闻,你是怕我长生,怕我将这一切讲出去,你怕我这妖担不了你似海浪般的污浊,你怕的是我戳穿你的金光面具,怕我撕碎你身上华服,怕你老死后英名不在。”
话落瞬间,秦三闻再次变回那老者,他哭诉着,流泪,“是,我怕你长生,我怕你独活,你总衬得我如此腐朽丑陋……”
他仰起头,眼中是彻底的绝望与哀求,“青萍,我错了,是我负你!是我……毁了你!”
“负我?毁我?”
青萍噗呲一笑,她侧身望向皎洁的月,语气淡然,“吾,可是妖!”
她坐上窗框,懒散的翘着二郎腿,月光将她身影映得似乎透明。
“你不是一直是自己错了吗?”青萍歪头,笑得天真又残忍,“那让你再选一回呢?”
话落,秦三闻傻眼,“什……什么?”
她手中书页纷飞,墨痕化作囚牢,将秦三闻团团围住,它们拖拽着他,将他带回那个阴冷的雨夜。
“不!不要!”老者嚎叫,枯瘦的手不断抓向青萍,“杀了我!杀了我!”
“我求你杀了我!”
忽得他宛若抓住救命稻草,嘴里一直喊着,“不!你不能这么做!”
“为何不能?”
“因为……因为你虽身为蜕妖!但你从不作恶!”秦三闻大喊。
“原来你知道呀?”
”那为何独独污我名声!”
“再者,我为何不能?”青萍调皮地冲他眨眼,“吾,可是妖!”
她最后身上披着月光,蔑了秦三闻一眼,身形彻底消散。
唯有身披衣裳留在地上,雨夜中不断磕头祈求的少年声,证明她曾存在过。
至此,白骨女尸身上怨气彻底消散。
笔墨丹青册书页上浮现一条白色小蛇身影。
袁纷夕大口喘着气,她拍拍自己胸脯顺气,好几次,差点被气死!
“六棋!为什么蜕妖不能伤人?”
“这秦三闻若是遇上我,我定弄死他!”
六棋:【青萍欠他一顿饱饭,缺他一道因果。】
“吃他一只鸡要忍他数十年的恶心?”袁纷夕撇嘴,“难怪蜕妖得了道,依旧留下这么深的怨气。好在她并不在意这些浊气,蜕去一切后便离开了。”
“要我说,修真界的妖和人都该按展是否有真心来考虑,该不该背负因果。”
“像秦三闻这等,我觉得不像是蜕妖的因果,反倒是像债!活像欠他的!”
《鸾岁骨》中有写,蜕妖因爱生恨,伤人,夺命,可那通通不过是一滩虚构的污泥,均是秦三闻口中的假意。
蜕妖最终因秦三闻的烂心,得了道,却始终介怀,几欲想呕,最终心生怨气。
哪怕飞升得道,依旧让附着在衣裳上的怨气化行,再附着瑶雀仙宫一意外身亡的女弟子尸体之上,诞生邪物。
意外由书中反派朝缕远拾取,用来当作引诱瑶雀仙宫长老们的饵料……
原本这一切都该被秦三闻口中所言遮掩过去,蜕妖也应该成为他口中那为爱痴狂的女子。
直到袁纷夕,读懂他眼中的无情。
【你是如何看出秦三闻不对劲的?】
袁纷夕望过去,“那不很简单吗?”
“你可记得一开始的那个雨夜?”
【那怎么了?】
她震惊地说,“秦三闻开口便是,青萍青萍~他喊得倒是欢快。”
袁纷夕皱着脸,“但她分明是条白蛇!”
“六棋,哪有什么萍,不过是萍水相逢。”袁纷夕呸了一口,“真是个恶心东西,若不是笔墨丹青册不许,我当真想将他挫骨扬灰!”
像是突然想起来,她问,“诶六棋,你说的那个朝缕远所要鳞火呢?”
六棋答,【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