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劫

    穆书愿蓦地回身,看到一只饕餮傩面,狰狞可怖,深深雕在枯木之上。暗金凤鸟纹玄色巫袍,宽大异常,麻袋一般裹着枯木。

    傩妖?

    他晶黑的眸子微眯。

    傩面见他面色如常,被刺激到一般,戾气骤生:“穆书愿,”枯手暴长,攫着穆书愿后脑,猛地拉他一个趔趄:“死到临头,还端这副雍容架子给谁看?”

    话音未落,只听噗唧噗唧数声,好似泥鳅跃出沼泽,数团黑雾自盘曲的虬根中窜出,呼地缠上穆书愿腰肢!

    空中白影旋过,砰——!狠狠撞在一株枯木上!随即呜呜数声,一条臂膀之粗的树藤,将他双臂死死捆上!

    胥绾春和阿满停战回看时,穆书愿正跌伏在地上,墨发委地,弯腰呛出一口血!轰——!身后那株合抱之粗的枯木生生折断!

    “夫君!!”阿满袖袍一展飞过去。

    那傩面勃然大怒,语带回声:“他是你哪门子夫君!”

    此言如同一记丧钟,铮然敲在阿满颅顶,怨鬼双目蓦地呆滞,竟如提线木偶一般,朝那傩面跪了下去!

    胥绾春心头一凛,秀眉微蹙,上下打量那傩妖,非是惧怕,而是探究。

    灵识之中,莫知花感应情绪,正疯狂闪动,此时平静呆滞的阿满,心绪竟较方才癫狂之时,激昂十倍!

    “主人……”阿满声音卑弱。

    胥绾春眼底精光一闪。

    主人……

    同阿满结契之人。

    果然……此妖非妖,是人。

    同人身融合得这么好,多半已将妖魂尽数献祭。

    哼,这么沉不住气,任树鸣教出来的徒弟,果然一脉相承的……上不得台面。

    傩妖行至阿满身前,信手捏起她下巴,神色威严:“知错么?”

    阿满声音打颤:“阿满、阿满知错……”

    “错在何处?”

    “错……不、不听话。”

    傩面鄙夷嗤道:“蠢物,留你何用!”枯手一甩,阿满半身歪在地上。

    傩妖蹲下来:“念你侍奉多年,给你一次机会。”

    那对突起的眼球微转,登时,一排接一排傩面,噗唧噗唧自虬根处跃出!好似一阵妖风,呼啦啦卷向穆书愿,瞬息将他掷到傩妖脚边。

    傩妖粗暴地抓着头发,提起穆书愿,命令阿满:“砍下他两条胳膊。”

    阿满神色惶惑:“我、我,阿满……”

    傩妖深吸口气:“怎么?舍不得?”

    阿满死灰的双目在二人之间乱扫,突然嘶吼一声,抱着脑袋滚在地上,厉声不绝:“夫君!夫君!!”

    傩妖腾地站起来,怒不可遏:“蠢货!”巫袍翻飞,抬脚便要踢!

    “空仙君好大的威风,拳脚功夫对着弱女子施展,想必格外有成就感?”

    空舞身子一僵,蓦地收脚。胥绾春抱臂站在月下,那双琉璃灰眸睨着他,竟好似在看蝼蚁!

    傩面尖牙咯咯打颤,袖袍一挥,指着胥绾春鼻尖:“你这腌臜村妇也配……”

    忽作恍然状,靴尖踢了踢地上穆书愿,道:“你是想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好救你这姘头?”嗤笑一声,“女人。”

    “空师兄误会了,书愿凡胎浊骨,姐姐不嫌弃已是万幸,何谈姘头。”

    穆书愿眉目沉静,百无聊赖瞧那草堆里斗在一起的蛐蛐,时不时吹气拨弄一番,竟全无阶下囚的自觉!

    空舞见了,眼眶怒得发红,提起穆书愿胸前妖藤,拽他起来,狰狞的傩面直要贴在他脸上,切齿低吼:

    “收起你这副假模假样!我真是奇了怪了,究竟谁给你的底气?穆野那条狗么?我告诉你,你凌叔叔现在是泥菩萨过江,他救不了你!”

    猛地将他掼回地面!

    与此同时,只听砰的一声!好似特意印证空舞的话,远处传来阵阵惊呼:“凌密使!”

    血月之下,狂舞的妖木当胸贯穿劲瘦少年,噗唧——!妖木猛抽,鲜血喷涌!凌妄好似断线偶人,直坠在地上,砰!土石飞溅!

    胥绾春眸底微颤。

    这树妖吸收荆楚千里百姓数十年供奉,修为果然精进!竟连凌密使也落了下风,重伤至此!

    傩面大笑,扯着穆书愿头发:“瞧见没!我赢了!你爹爹再怎么打压我苍梧宫,又有何用?我不过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就砍了他的左膀右臂!哈哈哈哈哈!”

    巫袍一挥,数百张傩面自妖树中跳出,桀桀怪笑着,在穆书愿头顶飞舞盘旋。换个普通修士过来,怕是要魂飞魄散!

    穆书愿眼底却毫无波澜,趁乱对上胥绾春那双琉璃灰眸。

    胥绾春眸光微闪,示意他拖住空舞。

    ——莫知花已触及执念核心,只差阿满再怒一分。

    穆书愿微微颔首,下一瞬,下颌已被空舞的枯爪死死攫住!

    空舞切齿:“你不是喜欢戴这副完美面具么?你不是爱装温雅勾走我师弟师妹么?今日就毁了你这张脸,看你还怎么收揽人心!”

    呼!干枯的右手竟化作一条软木鞭,啪啪抽裂地面!

    “主人!!”阿满扑过来拽他衣摆,“别打夫君!求您别打!打我!打阿满……”

    空舞袖摆猛挥,啪!一记耳光将阿满扇飞!吼道:“疯女人!你好好睁眼瞧瞧,他是你夫君?!”

    阿满又惶惑起来:“不是我夫君……?那……那我夫君呢?”

    忽然抱头大叫:“不!不要夫君!要妹妹!我妹妹呢!每天在院子外头唤‘嫂嫂’的丫头呢!她最爱瞧我绣裙面儿,我绣好了!绣了好多呢!”

    她手忙脚乱翻找袖底,抽出一条条彩绸,“都是她爱的猫儿,什么样子都有,她怎么不来要呢?”

    抱住空舞的小腿,哀求道:“你替我给她……替我……啊——!”

    “她早死了!”空舞广袖猛震,阿满尖叫滚倒,彩绸远远飘走,散了满地。

    傩面尖牙呲裂,整张脸扭曲:“被你害死的!你害了她!你自己死就死了,还要拖人垫背!”

    阿满惶恐不安:“是我……是我害的?”

    傩面眼球爬满血丝,不顾阿满挣扎,攫着她双肩嘶吼:“对啊!全是你!落到今日田地,都是你咎由自取!路是你自己选的!你怨谁!”

    “啊——!!”

    厉鬼惨叫,死灰的双目迸出两行血泪,疯狂撕扯满头锈蚀的凤冠。

    就是现在!

    胥绾春丹唇轻启:“怀青。”

    嗖——咔嚓!咔嚓!一道碧影洞穿傩妖双肘!

    傩面一僵,胥绾春已自他眼前夺过阿满,拉她飞身后撤。

    与此同时,傩妖两条小臂齐肘而断,激射而出!噗——!断处鲜血狂喷!

    傩面不惊反笑:“哈哈哈哈哈哈!!”

    嘎吱作响,断臂瞬间复生!

    他弯腰提起穆书愿,声线兴奋得发颤:“瞧见没?那就是你喜欢的女人!救个疯子也不救你!瞧见没!穆书愿,你可怜至极!死皮赖脸恋慕一个村女,到头来得到什么?你的女人,可曾听过你半句话吗!换作是我,早一头撞死了!哈哈哈哈哈……”

    厉笑与漫天傩面啾啾怪响融作一团,诡谲森然。

    穆书愿修眉缓缓蹙起,非是恐惧,而是……心湖微澜。

    喜欢……?

    他……恋慕她么?

    念头方起,四肢百骸如冰针扎刺,酷寒欲裂!身躯痛得痉挛!

    强行敛神调息。却听呼——!拳风刮面,额角剧痛,人已歪倒!踢打的动作暴雨般落在身上!

    胥绾春蹙眉望过去,抓着阿满后背的手一紧,焦躁得直咬下唇。

    速战速决!

    她蓦地止住后撤之势,扶定阿满双肩,喝道:“阿满!”

    阿满已全无人样,墨发飞散,喉中嗬嗬如恶鬼,僵直抬首。

    胥绾春并指如电,点中阿满眉心!莫知碎花绕指绽放,光波漾开。感应之力,直刺那团混沌的怨毒深处,攫住那点执念!

    好熟悉……在哪里感受过?

    灵光闪现——

    青城山深处,点点阳光漏在青草地上。

    度春娘倚靠古树,朝溪流扔石子,嘴巴噘得能挂油瓶!

    身后琴声铮铮,春娘吐口浊气,反手一石掷出!石子迅捷如箭,擦着穆文莹白的侧颈飞过去,再挪一寸,便要擦出血来。

    琴音戛然而止。

    二人你静一时,我默一刻,终是穆文开口:“姐姐恕罪。”

    春娘气愤:“你何罪之有啊,我才是罪大恶极呢!”

    提着襦裙,光着脚丫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手臂软肉紧紧挨着穆文清瘦的腰肢。穆文瞬间僵住。

    春娘板着脸问:“方才弹的什么?”

    穆文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垂着头,不敢看她,更不敢瞧那雪足,目光不知放哪里才好,道:“回姐姐……吴起……求将。”

    “吴起如何求将?”

    “杀、杀妻。”

    春娘一掌拍在一旁,轰断一株参天大树,怒道:“你要杀我?”

    “穆文不敢!”他抬首急辩,“姐姐明知我是何意……”

    “我要你亲口说!”

    穆文轻叹,温言劝道:“姐姐,莫再任性,将我押与妖尊吧。唯此,妖尊方能放心予你权柄。别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穆文,断送前程……”

    “穆浴沂!”春娘腾地站起,“受刑很痛快么?我娘亲如何待你,没尝够么?非要再试一遍?你贱不贱啊!”

    “我……”

    春娘哽咽,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口口声声姐姐,我说的话,你可曾听过半句?我要你唤我名字,不要像个下人一样伺候!要你站我身后,别离开我!要你别再一身伤……你从来都不听!你当我铁石心肠么?吴起求将成名,可那齐女……又有谁来怜惜啊!”

    ——齐女。

    灵海中莫知花齐齐怒放,灿若星河!正是齐女!

    胥绾春蹙眉疾思,扬声道:“穆书愿!吴起求将的典故,可有齐女视角的曲子?”

    话音未落,灵光再闪——

    “别哭啊……”穆文手忙脚乱站起来,拍拍衣袖,帮春娘擦眼泪,“姐……阿、阿春,我错了,穆文知错,再不犯了……齐女……有的,齐女有人怜的!阿春,我这就弹!民间有女曲师,专为齐女谱过一组曲,名曰《金缕劫》……”

    ——胥绾春眸光大亮:“金缕劫!”

    穆书愿之声同时响起:“金缕劫!”

    空舞停脚,困惑地道:“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恰在此时,隔着幻境结界,班枫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师父,便是此地!”

    任树鸣清冽之声如冰:“鬼物幻境。退开。”

    轰——!结界边缘剧震!

    空舞踹穆书愿的靴尖猛地缩回!身子僵成一根木头:“师父?!”

    胥绾春虎牙一露,来得正好!喝道:“穆书愿!”

    穆书愿勾唇:“在。”

    缓缓抬眼,黑眸深处,红光激荡,好似天幕开裂,涌出滚滚岩浆。妖藤捆缚处,铮——!如利刃出鞘,红光迸散!

    空舞正巫袍狂舞,操纵数千张傩面,尖啸着,将幻境边界封死,结界瞬间稳固如山。

    傩面狞笑,转头欲再折辱穆书愿。

    却见妖藤捆缚处,白衣褪尽,竟换作他苍梧宫的紫袍!

    蹲下扯那紫袍修士头发,看清面容,狰狞的傩面骤然垮塌,骇然跌倒在地!

    那修士面容俊秀,却七窍流血,睁眼诡笑——不是别人,却是他自己!顷刻腐烂干瘪,化作一张空皮!

    就在此时,封堵四方的傩面,毫无预兆,尖啸顿歇。

    空舞惶然四顾,数千张傩面,竟皆口眼洞穿,已成死物!好似群蜂离巢,嗡——嗡——!密密实实坠落下来!

    忽觉四肢关节冰凉,傩面颤抖垂视,惊觉自己卧倒在地,小臂和小腿,皆已无影无踪!断面齐整,鲜血汩汩。

    “啊……”

    他欲嘶叫,突起的眼球骤缩——他意识到,自己下颌已被拆去了!

    穆书愿白靴跨过空舞,轻盈的衣摆拂过他面颊,抱定琵琶,端坐他身侧。目光沉静如水,忽与他相接,伸去一手,寒凉指尖覆上傩面额角,轻轻一扳,让他望向阿满处。

    咚——!

    琵琶轻拨,《金缕劫》首段《锁麟囊》,音起。

    琴音漾开刹那,任、班二人撕裂结界,飞身入内。但见夜空灵光朵朵,尽数裹着阿满的执念——

    母亲早逝,豆蔻年华,她已揽下家中内务,烧饭抹桌,浆洗缝补,样样做得一丝不苟。

    她心灵手巧,绣好的裙面送人,无人不拍手称赞!人情便这般累积起来,父亲的赶尸生意越做越大。

    自及笄始,家中提亲之礼不断,阿满挑挑拣拣,既便礼物别致,她心绪荡漾数日,最终无一例外,皆被她狠一狠心,退了回去。

    ——她若走了,爹爹要怎么办呢?

    直到那一天,笃笃敲门声起,她提裙走去,朱漆大门轻启。桃花纷扬,门外站着一位俊秀男子,名唤空舞。

    他不赠钗环璎珞,不送脂粉罗裙,却送她一个接一个,开怀大笑的晴天。

    他带她攀上屋后最高的老槐,看云卷云舒;教她放下针线,在暮色里追逐流萤;引她赤足踏山涧,胡乱滚在草间,大叫一声,将胸中思虑尽数丢给空中浮云。

    不仅如此,他还谦和孝顺,手脚麻利,端茶递水,洒扫庭除,将爹爹侍奉得服服帖帖。

    渐渐的,他不再只是一个背尸体的小厮。山林遇妖,深夜见鬼,爹爹灵符化解后,总要唤他上前,提点数句。

    日积月累,当婚嫁之事已成人尽皆知的秘密,爹爹深夜邀他相谈。一豆烛火下,空舞提袍下跪,温软的嗓音,吐出一句沉甸甸的承诺:“愿入赘为婿,侍奉岳父终老,传承衣钵。”

    老父浊眼含泪,此后,毕生心血,压箱底的道法秘术,尽皆传授于他。

    却不知,在那道书深处,空舞窥见一条邪径,唤作“无情”。冰冷的算计,逐渐攀上温软的面庞。

    ——穆书愿玉手轻移,调转声急,尾段《庭前枫霜》铮铮而鸣。

    红烛高燃,喜字满堂。阿满凤冠霞帔,端坐床榻。素手在袖中绞着,心中甜如蜜糖。

    房门推开,夫君步履轻挪,停至榻下,盖头却迟迟未挑。突然,喉咙一紧……

    阿满双目圆睁,倒地之时,盖头被风吹散,温软情郎手执麻绳,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漠然——无情道成!他周身灵光陡然攀升,冰冷而强大。

    空舞袖袍一挥,烈焰冲天而起,吞噬尚在惊愕中的老父,吞噬她的家。

    那一天,墙外枫叶正艳,秋夜转凉,凝了满林的白霜。

    ——枫霜映入任树鸣冷冽的双眸,她扶着心口,声寒彻骨:“逆徒……逆徒……”

    “昭理”剑嗡地一声,幻在手中,“那孽障何在?!”

    “那孽障早遭天遣,轮不到任掌门插手了。”胥绾春扶着昏昏沉沉的阿满,语淬毒汁,“昭理剑取昭彰天理之意,胥绾春孤陋寡闻,却不见任掌门替天行过半分道,倒似专与天理作对。”

    “放肆!”昭理剑寒光一闪,铮然对准胥绾春。

    班枫扶着师父,秀眉蹙起,朝胥绾春急递眼色,口中却厉喝:“有话好说!何必出口伤人?”

    胥绾春打量班枫,不知是不是错觉,班枫眼眶红彤彤的,似乎含着盈盈泪水。

    她轻哼一声,不再理她们,转头去看阿满。曲已终,但阿满执念似未全消?

    突然,阿满双目猝不及防睁开,口中厉喝一声,低头朝着胥绾春侧颈便咬!

    “当心!呃……”

    班枫合身扑来,撞开胥绾春,自己接住阿满,杏眸紧闭,咬唇受了这一咬。

    “班仙君……”胥绾春抢前半步,睫羽疾颤。

    班枫唇色尽褪,睫尖挂着泪珠,气若游丝:“他死了,那人死了,不会再有人控制你了,嫂嫂……”

    怨鬼死灰的双目蓦地睁大。

    “对不起,嫂嫂,”班枫语带哽咽:“嫂嫂心中还恨,便杀了阿雪吧……对不起……”

    阿满眼中淌下两行血泪,最后一缕执念,袅袅升空——

    火焰噼啪作响,浓烟滚滚。

    家仆呼救奔逃声尽头,娇蛮少女攥紧哥哥衣襟,厉声质问:“你为什么这么做!……你疯了,疯子!……别叫我妹妹!……我没有你这个哥哥……呜呜呜……”

    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只听空舞一声惊呼:“妹妹!!呃……”铮——哧!利剑出鞘,毫不留情,刺穿空舞胸膛。

    纤细身影逆着人流,哭喊着冲入火海,不顾一切扑到阿满身旁,扶起嫂嫂,指尖触及她青紫的脖颈,小小的脸上挂满泪痕。

    阿满缓缓睁眼,一双枯手裹着强烈的怨毒,扼向少女脖颈。

    脖颈一凉,少女泪水扑簌簌滚落,竟不避不闪,闭眼道:“嫂嫂……对不起……你……你勒死阿雪吧……”

    阿满绝望地闭上双眼,一滴清泪淌过面颊。最后看一眼眼前痛苦不堪的少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手推出,按在少女胸口。体内一团微弱灵光,被她生生剥离,化作一道暖流,渡入少女体内。

    那是阿满濒死之际,瞬间觉醒的灵根。

    “走!”

    少女裹着护体灵力,被猛地推出火海,回头,只望见烈焰彻底吞没阿满,还有那双荒凉的美目。

    ——那双美目注视着班枫,柔顺安然。阿满渐渐透明,升入夜空。唇角,似有一抹极淡的笑意。

    “嫂嫂……”

    班枫哑声轻唤,踉跄追去,手中忽凉,低头,一套粉色纱裙落入掌中,裙面针脚绵密,绣着猫儿戏蝶。

    胥绾春缓步上前,一手轻按班枫肩头,柔声道:“厉鬼执念消泯,返生前形貌,自投酆都转生。她是……释然离去。”

    班枫跌坐蒿草,自膝间抬起头,垂眸凝视膝上彩裙,泣声道:“愿嫂嫂来世……安稳自在,再不必……为人所负。”

    四野幻境渐消,朱楼深宅褪去,复归破败茅檐。一盏“赶尸客栈”旧灯笼,静静悬于檐下。

    那边,无患妖木已停止舞动,张牙舞爪定格在空中。余衫汗水浸透碎发,背负重伤昏迷的凌妄,引众修士走来,蓦地惊呼:“公子!”

    胥绾春抢步去看。

    穆书愿神志尽失,倒卧在地。眉眼覆霜,凛冽寒气自体内往外冒,周遭蒿草竟凝挂冰凌!莹白的脖颈,冰蓝色裂纹攀爬,密如蛛网,好似冰裂细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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