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群鸟归巢,几缕炊烟升入青山。晚风挟着湘江潮气,一阵阵扑上面颊,胥绾春牵驴回暖鸭村。板车上,只剩几片干瘪菜叶,随车晃荡。
她种的菜水灵鲜嫩,一向卖得俏。只是没个长性,才挣几个铜板,便南北奔走,满世界寻她的妖丹,存银没几日便挥霍一空。
此番归来,她竟早出晚归,稳稳当当卖了大半个月的菜,没断过一天。大半月过去了,也全无收拾行装远走的迹象。
此时,阿桂米粉铺子外,众村民嗦着粉,夹着菜,巴巴瞧她拉车路过,纷纷侧目:
“这是春丫头么?莫不是教人夺舍了?”
“怎的突然如此顾家?”
“嗐!保不齐为那俊后生?家中有人了,心就定喽!”
“客官!八碗米粉多辣子来喽!”阿桂嫂麻利地端碗。头上缠着青花布头巾,碎发贴鬓,愈显姿容风流。
一桌人抬头起哄:“哟!米粉西施越发俏了!”
阿桂嫂朗声笑:“哪比得王大哥生意红火!”
“彼此彼此!”
阿桂嫂凑近:“聊什么呢?”
有人搭腔:“说穆小郎君呢!阿桂嫂,你说那般神仙似的人物,怎的总往咱这小山村钻?”
另一人接:“再神仙,这迷迷瞪瞪大半月了,怕是不成喽。”
阿桂嫂啧了声,手肘顶他:“好好的,你咒人家干嘛?良人自有天祐,要我看,没几天就能活蹦乱跳!”
有人憋笑:“阿桂嫂,你别是惦记你那媒人钱吧……”
阿桂一把拍他桌前:“说什么呢!你阿桂嫂是那贪财的人吗?”
忽瞥见胥绾春路过店口,眼睛滴溜一转,忙在蓝布围裙上擦把手,上去招呼:“春丫头?春丫头!哎呦,急个啥!进来嗦碗粉!你那小情郎还能跑了不成?”堂内顿时哄笑一片。
阿桂嫂不由分说,将胥绾春扯进堂里,按在座位上,高声招呼:“小二,上碗粉!臊子有多少给我放多少!”
胥绾春站起来:“不必了,我着急回家。”刚说完又被按回去。
“怎么不必啊?你回家不还得自个生火?哎呦——”阿桂嫂捏她脸蛋,“年纪轻轻的,整天板张脸,要成小老太了!”
胥绾春脸颊被她掐出一块红,像在死人脸上叮了个蚊子包。唇瓣微启,磨了磨虎牙。
阿桂立即应承:“这才对嘛!”朝众人喊道,“看看!咱们春丫头笑起来多讨喜!”
胥绾春:……
小二端着广口瓷碗跑过来:“来喽!米粉一碗,臊子满上!”
香气扑鼻,滑溜的粉上盖满一层肉丝臊子,油汪汪的,撒上辣子、葱花,还加了个煎蛋。
阿桂嫂抽双筷子给她:“香得很!快吃快吃。”
胥绾春挑一箸粉嗦进嘴里。阿桂嫂凑近,压低声音:“春丫头,那穆小郎君,打算什么时候跟咱提亲呐?”
“噗——!咳咳咳……”胥绾春一口辣汤呛出来。
阿桂嫂连忙递帕子,拍她背:“怎么了这是……”
胥绾春揉着太阳穴,思量片刻:“阿桂嫂误会了,穆书愿是我弟弟。”
“啊?”阿桂嫂眼前一亮,“亲弟弟么?”
胥绾春:“亲弟弟,失散多年了。”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呀?”
“不知。”
“打算何时成家?”
“不知。”
“近来身子如何?快好了吧?”
“……不知。”
胥绾春站起来:“阿桂嫂,我吃饱了,回去了。”撂下两枚铜板,拔腿就跑。
“这就饱了?才动两筷子呐!”阿桂嫂虚喊一声,抓起铜板亲两口,喜滋滋回了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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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沉,圆月悬空。
穆书愿白衣曳地,白袜踏着木廊,在异草环抱的卧房踱步,听到一丝动静,便要望出窗外。
他低语:“不应该啊……平日日落便回,今日都戌时了,还不见人影?”
启唇召唤:“明荼。”
一抹靛蓝闪至堂中,单膝点地:“尊主。”
穆书愿道:“你去……”
忽想起那日赶尸客栈,胥绾春对他的回护,修眉微蹙,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算了,我自己去。”
套上白靴,提着衣摆,咚咚咚下了吊脚楼。才落地,便听一声驴叫,胥绾春已赶车回来了!
动作一滞,返身便往回跑,冲进卧房,脱靴上床蹙眉作虚弱状,一气呵成。
胥绾春栓驴入棚,添了草料清水,锤着双肩走向吊脚楼。
身上葛布裙已经湿透了,裹着满身湘江水的腥气。
方才出米粉铺,撞见老渡船公和阿翠,一老一少,正被钱里正强征税银,阿翠甚至被踹进了江里。胥绾春没忍住跳江里救了人。
她不由望了望邻舍,里面住着田婶和小豆豆祖孙俩。以往她来得早,总能被田婶拉去家里蹭碗粉吃,但今日楼中灯火已熄,看来都睡了。
叹口气,提药包上楼。方进堂屋,眼前蓝光一闪,胥绾春警觉,怀青藤嗖地飞过去,却听那人惶然道:
“小娘子,是我。”
“明将军?”胥绾春忙收起怀青,小跑着点亮灯烛,“你怎在此?穆书愿不唤你,你也可以自行过来么?啊,穆书愿昏迷半个月了,你可知?”
明荼垂手侍立,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嗯?不能说?”胥绾春眉眼轻弯,嫣然一笑,“那便不问了。抱歉,非有意打探鬼界秘辛。”
她举起药包,蔫蔫地道:“城中济民堂抓的止痛药。我卧房中灵草都无效,也不知这有无用处,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转身欲去煎药。
“小娘子,我来吧。”明荼上前一步,躬身接过药包,向厨房走去,薄唇轻抿,又转回来,“小娘子不必忧心,尊主他……并无大碍。”
胥绾春疑惑:“嗯?”
明荼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衣裙,又迅速低垂,道:“小娘子若需沐浴更衣,小人可去烧水。”
她今日困得不想动,还不知要不要沐浴,让人白忙一场就不好了。明媚一笑:“不必了,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明荼长睫低掩,低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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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入室,灵花异草香气袭人。胥绾春点一盏灯,在塌前矮下身来,注视那同穆文甚为相像的睡颜。烛火昏黄,光影在她脸上跃动。
伸手搭他脉搏,低语:“脉象平稳……为何迟迟不醒?”
叹口气,帮他盖上毯子,掖了掖被角。自己抱一床被褥铺在地上,躺下发呆。
肚子仿佛预感到她要不顾它死活,咕噜噜闹着抗议,她浑不理睬,翻个身,眼睛眨着眨着,便沉入梦中。
穆书愿掀被下榻,蹲身,手指沾了沾她的衣裙,默然片刻,捏诀焚道鬼符,烘干她的衣裙,起身向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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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小娘子……”
明荼的低沉的声音将她拖出梦乡。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什么……?”
明荼单膝跪在地上,同她平视,轻声道:“用些吃食再睡。”
手里捧着一碟米糕,一碟樱桃煎,一碟烤糍粑,一碗酥酪,一碗红豆粥。
胥绾春看着直吞口水,瞠目道:“你做的?”
明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静静布菜。
胥绾春低头看衣裙:“怎么干了?也是明将军做的么?”
忽灵光一闪,望望穆书愿,对明荼道:“我近来身体不适,嘴挑得很,你帮我尝一尝,好不好吃?够不够甜?”
鬼界等级森严,鬼王亲手做的膳肴,鬼将军未经允许,不得品尝,更不得评价,否则便是以下犯上,依契反噬。
明荼身子一僵。
胥绾春看着他:“怎么了?”
明荼:“我……于礼、于礼不合。”
胥绾春琉璃灰眸闪过了然的光,勾唇一笑,道:“有何不合?我来喂明将军。”
起身便走过去。
便听身后衣袂簌簌,穆书愿坐起,委屈道:“姐姐啊……”
胥绾春回首,故作讶然,眸子眨得无辜:“穆书愿?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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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后的穆书愿待遇一落千丈,早上鸡还没叫,便要起床将菜码在车里,夜间再如何委屈巴巴,也只讨得地铺安身。若不服抗议,只要胥绾春稍提逐客,他便只得收敛爪牙,乖乖听话。
月光漫至屋内,胥绾春躺在灵草软榻,问道:“因何发作?”
穆书愿:“什么?”
胥绾春:“你的寒毒。”
说实话,穆书愿也不懂。每次寒毒起,他只知竭力压制,具体原因,根本无从反思。至于此番发作……
似是因那首曲子。
金缕劫……
此曲鲜有人知,他记不起自己从何得知,也不知自己为何弹得那般熟稔,更不知弹弄期间,那猛烈扣击他心扉的感觉是什么。只知体内寒毒,自拨下第一个音节,便已开始攀升了。
胥绾春暗自叹了口气。她不敢问这毒从何而来,更不敢问是否缘于穆野。虎毒不食子,穆野当真可怕至此,对亲儿子下手么?
她望向窗外。今夜月明如洗,她却感到一股庞大无形的压力,蛰伏在暗处。
她忽道:“你可知,你昏睡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穆书愿转头看向她,静听。
胥绾春道:“傩妖之事,殃及荆楚千里百姓。苍梧宫本欲压下,可不出三日,便已不胫而走。任树鸣为保住苍梧宫名誉,自领刑罚,闭关退隐,将门中诸事,交予班枫、余衫两名小辈。二人位卑言轻,难以服众,苍梧宫如今一盘散沙,怕是,再难跻身五大仙门了。”
穆书愿默然片刻,忽问道:“凌叔叔呢?”
胥绾春:“在苍梧宫养好伤,已回碧云观了。”
穆书愿长睫低垂。凌叔叔必详述此行细节,既有他在,父亲定会着眼,召他回山训导。恐不久,便需返山了。
明眸对上胥绾春,温言:“明日书愿下厨,邀左邻右舍共聚一餐,可好?就当庆祝书愿康复。”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