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身体恢复了些力气的谈暮清来到地牢之时,发现已经有人在了,是天工坊的长老白杏林。
天工坊是谈家专炼符咒法器的组织,本是不会直接参与取血之事,但这些长老们各有各的脾气,其他人便也不曾对他们做出格外的约束。
白杏林就是一个脾气暴躁,常常无处发/泄之人。天工坊内的人被他毫无理由地折磨至死的不尽其数,但又因为各处都需要用到他,因而其他长老会的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阮云栖于他而言就是一个弄坏也没关系的玩具。
暴力地取血使得鲜血流淌了一地,向来容易隐忍的阮云栖在这过于粗/暴的动作下痛苦难以缓解,整个人都在无意识地颤抖。
谈暮清对上他那双涣散的眼睛时,忍不住皱眉。
“白长老。”
白杏林这才注意到有人前来,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看清楚来人之后,他略有些惊讶,尔后才道:“是大小姐啊,你怎么来如此腌臜之地了?”
谈暮清很清楚,自己被逼得几近绝路的事情,他可是没少在背后出力,他所惊讶的,多半是自己还能够站在这里吧。谈家主到底是没有那么信赖他,这样大的事情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
她微微挑眉:“腌臜?取血救人,血便不脏。不过,倒的确是有人把这个地方弄得脏得要死。”
白杏林觉得大小姐的情绪有些不对。往日里,她对任何人说话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的,虽然两人面对面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总归不是这般话中带刺的。
是因为死里逃生吗?还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
白杏林心下略有些不安。虽说他办事都是按照家主的指示,也没有直接参与谋害她之事,但既然上面都在隐瞒,他若是成为最先暴露的,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面上不显,压下心中尚未被安抚下来的乱窜的暴戾,接过话时却悄悄转移话题:“是啊,不过大小姐你来这里是为何事?”
“取血。”
“——那不是百草庐该干的?”
白杏林的音调控制不住地高了几分。若是这取血之人变成了谈暮清,他便不好找借口连连在此,一时之间不免失态。
“我因为有人背叛,出任务时受了很重的伤。”谈暮清叹气,“经百草庐之手我是不放心了,只好住在这附近守着我这救命药了。”
她嘴上说着不放心百草庐,但眼睛却一直没能离开白杏林,倒是给白杏林整得一阵心虚。
白杏林假笑一声,“大小姐在自己家怕什么呢,你……”
话音未落,谈暮清就打断了他:“既然这是我家,那烦请白长老移步,不要妨碍我好好养伤才是。”
“……”
白杏林赔笑道:“老夫这就离开,就不打扰大小姐休养了。”
说罢便放下手中之物,匆匆离去。走出这间屋子一步之时,他那挂在脸上的笑意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底浮现出化不开的冷意。
他开始后悔,当初给出的符咒就该更恶毒一些。
不该让她活着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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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暮清蹲下俯下身子。
浓郁的血腥味和肮脏的地牢发出的恶臭味混合在一起,弄得她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
地牢中有特殊的法阵,她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地将人带走,只能暂且忍耐,思量着得抓紧时间让人把这里打扫一下。
因为白杏林的折磨,阮云栖现在的状态十分不好,他惨白着一张脸,连抬头的动作都已经做不到了,恍惚之间,他好像听到了谈暮清的声音。
谈暮清翻找出一张清洁符,先是给他弄干净了身子以免感染,尔后才开始动手清理他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
阮云栖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被各种阵法和符咒困于此地,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大的折腾了,因而那些见效快的强力丹药其实是没有办法被他的身体接受的。
且不说内伤如何,光是取血所导致的一身外伤就已经很是棘手。
谈暮清想了想,还是拿来了具有镇定和缓和疼痛效果的外伤药,割开了他那原本就破破烂烂的衣服,把人顺势扶了起来,再把药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他的身上。
伤口处清清凉凉的,阮云栖意识逐渐回笼。
很微妙的感觉,这么久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试图给他上药。
每日被人从身上随意一处划开取血,时间久了,身上再无完整之处时,便只能从那些容易出血的地方反复割开。
用上止血药是非常不利于次日取血的,因为符咒控制的关系,血液也不会无止境地流淌,总会在他濒死之际停留下来。所以,往日里,取血之人都是将容器放好,等到逐渐凝血不再流之时才堪堪离开。
谈暮清显然是不知道之前的取血流程的,如此的行为倒是也可以理解。
阮云栖有些贪心地想,若是她能晚些时候知道,倒也是好事。只是这种事情还要她亲自动手,多少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谈暮清察觉到阮云栖的精神已经没有那么涣散,气力也恢复了些许,便主动开口:“你听到刚刚我跟白杏林说的话了吗?”
阮云栖哑着嗓子问:“听到了就要被灭口吗?”
谈暮清忍不住感慨,“这药效不错嘛,有力气耍贫嘴了?”
“……”原本是很严肃的回答的阮云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的这一身伤……”谈暮清顿了一下,“百草庐取血的那些人都不会给你处理一下的吗?”
“没有必要。反正死不了,何必浪费药物。”
他轻飘飘地说完,却也有些懊悔这给谈暮清提了醒。果不其然,在他说完之后,那只涂药的手确实停了下来。
谈暮清说:“真可怜啊,像我一样。”
“……”
阮云栖忍不住抬眼看向她,只觉得她话中多有讥讽。
可怜什么?可怜她落得一身伤所以跟他共处一室吗?
阮云栖其实对这位大小姐的了解少之又少。
在他尚未成为谈家囚徒之时,也只是知道谈暮清常年在外捉妖,手段干净利落,为谈家解决了好几桩大事。
不过这位大小姐的名声一直很好,素以温和著称。他一直以为这样的“温和”多是以上位者的姿态来对于下位者的施舍感,但如今看来……
这样的人,被家族器重,自身又努力,如何都跟“可怜”这个词搭不上边吧?
“知道我这致命伤是怎么来的吗?”谈暮清决定尽早跟阮云栖摊牌,“就是我那位敬爱的父亲让斩妖堂的人暗中做的。”
“……”
“在榨干我的价值,觉得我有所威胁之时,便轻而易举地将我丢掉为我那亲爱的弟弟铺路,是不是也有些可怜?”
“……”
“当然,比起你来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但也差点被这些虚假的关系刺死。”
“……”
阮云栖不明白如何要告诉他这些事情。他现在除了被动地倾听这些秘密,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
“你曾经一人困住过玄级大妖,还曾以一敌十,逃出过乱妖岗。你救下过一整个城池的人,为他们争取到了平安。”
心中一阵肿胀酸涩,阮云栖听着谈暮清说的这些,只觉得恍若隔世。
她调查了自己从前做过的事情,现在听来,却只剩嘲讽。
他听到她突然提高了音调,不紧不慢地问他:“阮云栖,你难道不想要再出去看看你曾经熟悉的天地吗?”
阮云栖微愣,却不是因为话的内容。
他有些可悲地想,原来如今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像是突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还被当作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的时候。
他按下心中的微颤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我带你出去。”谈暮清轻笑,“我要报仇,需要有人帮我。”
“……”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你可以保我不死。”
谈暮清满意地看到了阮云栖眼中的动容,原本在身上涂药的手随即转移到了额角处。为了能够动作省力一些,她便又靠近了些许身子,将手指轻轻地按了上去。
因为离得近,阮云栖甚至能够听到她平稳的心跳声。
与他截然不同的,带着活人的温度的心跳。
两人那不能被他人所知晓的秘密说完,谈暮清便抬了抬手,暗自把那隔离一切声响的屏障解开了。
“谈暮清你是疯了吗?!”
气急败坏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谈暮清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起身转头时正对上了杜知远夹杂着震惊与厌恶的眸子。
杜知远是斩妖堂堂主之子,捉妖师中的翘楚。他与原主原是互有几分情意,却因天资高能力强而过于骄矜自负,在面对感情时也是如此。两个人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但他早已将原主当做所有物。
他既给不了对方平等的感情,又想要用情意拴住对方,哪怕他的身份不如原主,却依旧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此次原主外出执行任务之时,他也接下了另一个任务,如今应当是刚刚完成,听说了谈暮清在这里才匆匆赶来。
杜知远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厌恶道:“你是何等身份,给这污秽之物上药,当真恶心至极!你是在故意侮辱我吗?”
“你又是什么身份,对我指指点点?”谈暮清扬眉,“侮辱你?那我是该让你滚出谈家才对。”
她在“谈家”二字上加重的音,果然看到杜知远的脸色变得更烂。
谈暮清的视线落到了他那身出完任务尚未换下的带血衣服,虽然懒得跟他上演什么别扭的感情,却还是缓和了下口气说:“我受伤严重,需要他的血调养,烦请你也离开,免得我之后伤病长久未愈,全都怪到你的头上。”
杜知远蹙起眉头,“调养你该去找姚风眠!”
“当然是找了,所以为了报答她,我来帮她取药。”
“……”
杜知远沉默了下。
他来到这之前原本想说,自己回来刚知道她受伤严重便第一时间来见她了,却未料到会是如此情景,气得他差点昏头了。
他嫌恶地紧锁眉头,临走之前只留下了一句:“你会后悔的。”
谈暮清敷衍道:“借你吉言。”
杜知远被气得走得更快了。
直到离开的人影消失在视线中,阮云栖才缓缓开口:“你若复仇,该要找的应是他这样真正能帮上你的人,而不是什么也做不了的阶下囚。”
谈暮清只是说:“你比他有用。”
阮云栖扯了扯嘴角。
他想,杜知远说得没错,谈暮清果然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