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那天,阮云栖甚至不知道谈暮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第二日醒来之时,都觉得那好像是一场不太真实的梦。
但那件坐实了真实性的斗篷一直都在。
之后的几天,谈暮清如往常一样每日完成取血任务,也不过久逗留说些什么,只是每次临走之前都意外地掉落下一些名贵的伤药。
直到这一次,谈暮清算着剧情发展,该是要有新的进展了。
她来到地牢之后,不露声色地看了看他默默写下经过自己纂改过的符文,知道了他终于再次动了要逃离这里的想法。
毕竟是有成为灭世反派潜力的人,总会有机遇让他离开的。但在此之前,为了加速他的黑化,总会有更加难以让人接受的事情出现。
谈暮清难得的取完血之后没有离开离开,反而故意提起话题问道:“阮云栖,你有没有想过要逃走?”
阮云栖在又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顿了一下,掩下奇怪的感觉,他警惕地回答说:“逃不走的,我试过。”
不仅试过,还被抓了无数次,得到了更加惨无人道的折磨。
那还是他刚刚被关进地牢的时候,因为无法忍受那些非人的对待,求生欲尚且强烈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逃避,换来的只是符咒、阵法的一次次加固。
甚至有一次,他都已经离开了谈家,在试图向药铺求救之时被发现,再次被抓了回来。那是他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也是最绝望的一次。
从此之后,他便断了这个念头,开始逼迫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接受了这一切。
因为原主一直是直接为谈家做事出任务,所以她除了知道家里多了一个绝世药引之外,许多细节都无从得知。
但谈暮清知道,知道他反反复复燃起希望又不得不放弃。
她由衷地叹息道:“真是可惜了。”
“……”
阮云栖只当她又在讽刺。
但实际上,谈暮清是在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感到惋惜。
-
谈啸从沉璧泽回来了。
但不是那么完好无损的谈啸。
他躺在榻上垂死挣扎,身下的白布已经染成了刺目的猩红色,每一次剧烈地喘息都在让嘴角的血涌出。若是再放任下去,嘴角的殷红便会褪成无药可救的青白。
谈家上上下下为了谈啸奔波,丹药和符咒全用,终是有人想起来了阮云栖,说是能够给谈啸捡回来一条命。
谈家主立刻将姚风眠找来,要她把淬炼处理好的血液拿来,但她站在那里迟迟未动。
谈家主怒道:“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姚风眠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之前的‘灵药’都被大量订购,而大小姐近日为了养伤,从未将血液送来百草庐,所以……”
“那你就现在去取!”谈家主不容置喙道。
姚风眠瞥了一眼谈啸,心中一阵烦闷,却还是听命亲自走向了地牢。
与此同时,一直滞留在地牢中的谈暮清也终是听到了外面的杂乱声。她低垂着眼眸,思索着一会儿她该是作何反应。
阮云栖难得主动开口:“你今日为何没有离开?”
“外面太吵了。”谈暮清漫不经心地看向门外。
阮云栖知道,这是外面发生了大事,只不过……他眼皮抑制不住地跳了一下,回想起谈暮清之前像是试探性的话语,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铁门被看守的人打开,姚风眠走了进来。
哪怕是来到地牢要行取血这等污秽之事,她也仍旧穿着素净的白衣,神情平淡毫无波澜。她的身后跟着两位黑衣仆役,抬着一个刻有符文的特质玉桶。
看到谈暮清时,姚风眠微微颔首,解释道:“大小姐,奉家主之命,今日取血之事需要由我完成。”
谈暮清看了一眼那远超平日容器大小的玉桶,同样命令似的地回:“今日之血我已经取过了,你请回吧,”
“不够。”姚风眠目光平静,“大小姐取的血自己疗伤便好,我要取的,是家主用来救治谈少爷的。”
“……”
谈暮清皱眉,“需要多少?”
“平日三倍。”
原本的取血就是卡在极限的边缘游走,如今这般,谈家主是急疯了,不打算让这药引活下去了。
不同于谈暮清那次取血吊命慢慢调养,谈家主是要让谈啸饮血立刻好个大半。
许是看出了对方的担心,姚风眠又补充道:“药引不会死的,我有办法用锁魂针吊住他一口气,事成之后再连续三日吃下固元丹便不影响后续的取血。”
“……”
谈暮清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只是那字字句句对于药引不会“损耗”的话,让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即使早就知道阮云栖没有被当做一个人来看待了,其他人的态度还是让她觉得唏嘘。
姚风眠见谈暮清没有再阻拦,抬了抬手,示意两位黑衣人抬着玉桶走了进来。
阮云栖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今日自己的无法逃脱的。在听到了“药引不会影响后续取血”之时,他厌恶地想,倒不如让这次成为最后一次。
活着太痛了。
黑衣人的动作十分迅速,一人按住阮云栖的胳膊,另一人扶着玉桶以便血液不会被浪费。姚风眠最后又看了一眼不打算离开的谈暮清,她取出特制的、刻满符文的断刃,精准地在手臂处一处相对新鲜的旧疤痕上切开。
刀刃上的符文亮起,阴寒的力量顺着伤口侵入,血液远超正常速度地涌出,阮云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谈暮清的目光一直在玉桶上,等到血量接近目标之时,她比其他人更精准地开口:“够了。”
姚风眠愣了一瞬,转而很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毕竟作为药材来说,阮云栖于她而言也是万分珍贵重要的。
阮云栖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清晰地流逝。
锁魂针被刺入之时,他濒临涣散的眼神猛地一滞,像是被冻结了一般,他的呼吸也变得极其微弱。
“这是后续三天需要服用的固元丹,伤口可以按平日处理,有劳大小姐费心照料了。”姚风眠把东西交给谈暮清,临走之前又迟疑地嘱咐道,“别让他死了。”
说完,她示意其他两人把玉桶抬走,留下地牢里的一片狼藉。
谈暮清看着命悬一线动弹不得的阮云栖,心中的不忍终是被填满。
她有些后悔,是不是应该提前一些带走他的。
“阮云栖……”
对方艰难地抬眼看向了她。
谈暮清没有办法完全改变他如今的状态,但至少可以用药物给他减轻一下痛苦。
她给他喂下了药,然后把斗篷给他盖上,靠在旁边说:“不会有下次了。”
是她太过于注重于剧情也许会错位,太过于置身事外了。
阮云栖觉得疼痛在逐渐褪去,但他的身子仍旧虚弱地难以动弹。
他的视线模模糊糊,但不知为何,他似乎看出了她眼中不易察觉的一丝后悔。
他的伤痛并不是她造成的,反而恰恰因为有她的介入,他逐渐回忆起了自己作为“人”时的感受。
在他习惯了被人榨取价值时,这份带有温度的情绪反而有些刺痛了他,甚至让他觉得心里有了几分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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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白天,许是谈啸的伤情得以稳定,并没有人再来地牢进行剥削似的取血,只有谈暮清照常来到了地牢,给阮云栖喂下了今日的固元丹,然后加入了她自己带的止痛药。
阮云栖的状态依旧很差,但比起昨天的死里求生,今天他已经能够进行简单的交流了。
可他不想。
姚风眠又出现在铁门外时,被谈暮清拦住了。
姚风眠叹气,例行公事地说:“家主说,今日之后还是按照之前的取血量取血,只是血液不能只供大小姐你使用,需要上交给百草庐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
看来谈家主这次是真的被谈啸的伤给吓到了。
谈暮清沉默了一瞬,“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现在的状况吧。”
姚风眠点头,“昨日的血液尚有余量,今日只需一半即可。”
“去除我需要的一半,一半的一半吧。”
“……”姚风眠有一种在讲价的怪异感,但还是无奈地点头,“没有那么着急,你稍后差人送到百草庐便好。”
阮云栖见谈暮清又折了回来,把伤情未愈的胳膊伸了出来,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等了许久都没有感觉到刺痛,他略带疑惑地睁开了眼。只见谈暮清把昨日给他处理伤口的布条拿了出来,放到水里浸泡起来,又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抓的老鼠开始放血。
阮云栖:“……”
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忍不住开口了:“你在做什么?”
谈暮清随口回道:“这两天的血多半会直接给谈啸用。你以为他们能发现吗?只会觉得用量太多,不太起效罢了。”
“……”
直到谈暮清忙完了所有,又把那造假的血液送了出去,阮云栖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为什么?”
谈暮清被他这不知所云的话问的有点蒙:“什么为什么?”
阮云栖移开视线,恹恹道:“我只是药引罢了,你不必费心做这些的。”
“我跟你说过要带走你的吧。”谈暮清走过来,靠在墙边继续说,“你应该很清楚,如果我们离开了这里只会更加危险,所以我需要你。”
阮云栖理所当然地理解为“我需要你的血液”。
但这足以让他动容。
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只成为一个人的药引。
他觉得她刚刚话中的“我们”有些滚烫,悄无声息地在他的心口上留下浅浅的一道。
虽然离开听起来像是在做梦,但也是一个足以支撑他再多过一天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