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
谈暮清抱着阮云栖走进房门时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她将阮云栖放在床上,靠在床边艰难地呼吸着。
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副身体的生命流逝。
杜知远出手时毫不留情,被一次次践踏的尊严不允许他再让谈暮清活着讽刺他。
她当然不会放任就这样死去。原本只想适度的示弱,暴露一些特殊的情感,现在看来,更进一步的试探会有更好的可能。
阮云栖其实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甚至也觉得自己挡下那支银羽有些不可思议。不知从何而起,他开始注意她的伤势,担心她的情绪不对。
他感受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直到脱离之前,他都无法进行思考,直到他对上了她有些涣散又有些复杂的眼神。
鸢妖射偏的银羽并不致命,但它出现在原本身体便虚弱的阮云栖身上便显得异常严重。
他现在急需好好调养。
但谈暮清的身体并不允许。
取血能够保住谈暮清的命,大量取血却会让本就严重的失血阮云栖丧命。
谈暮清在怀里摸索了半天,又把一颗丹药给阮云栖递了过去,转而自己靠在床边,仰头闭上了眼睛。
阮云栖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如果现在死了,你就无法复仇了。”
“……”
“你的犹豫,属实没有必要的。”
“……”
阮云栖在心里低笑。
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天,有人会在自己和他的生命中做抉择。不是应该朝向他毫不犹豫地挥刀吗?
谈暮清没能睁开眼,恍惚间,听到了阮云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在赌,也许他会为了自己去结下那个能够活下去但根本不平等的妖契。若是妖契结成,她便会共享他的生命,勉强可以维持住两个人不会就此死去。
阮云栖将枕头旁的匕首再次拿出,面无表情地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蕴含着本源精血的心头血,俯身喂给了谈暮清。
看着那张惨白的脸,他想,如果她真的就这样死了的话,自己会觉得难过。
那些一直以来不愿正视的情感在此刻再也瞒不住了。
所以,没关系的,一切她想要的,就都给她吧。
血液流通中,他的心口剧烈地疼痛,浅淡的红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妖契就此结成。
只是这心头血结成的妖契与其他契约不同,是单方面的由他来承担所有的反噬,甚至今后哪怕是谈暮清受到致命伤,也将由他替死。
这是那些捉妖师们长久以来想要得到的结果,只是这种契约必须是要妖仆完全同意才能完成,因而这种契约能够生效的寥寥无几。
夜色中,冷冽的风吹过,阮云栖凝视着双眼紧闭的谈暮清,感受到体内微弱的生命静静地流向对方。
他不打算将这些事情告诉谈暮清。
这只是他的选择,不应该在今后某天成为她的负担。
他不想要束缚她的情感。
甚至想到今后的某一天,他将为她而死,竟然也觉得十分安心。
月光漫上窗棂,流入屋内。
万籁俱寂,却也有几分温柔。
-
第二天中午,谈暮清终于在阳光的抚摸下睁开了眼睛。她环顾四周,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睡在了床榻上,而阮云栖却不知去了何处。
药效已经过去,她准备下床时,感到伤口处一阵剧烈的疼痛,连忙又给自己续上了一颗疼痛免疫的药。
昨晚被破坏的门已经不知何时被修好,谈暮清刚刚小心翼翼地挪下床,就看到了阮云栖同样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走了进来。
他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你不用下床了,我去做了些米粥,你来尝尝吧。”
谈暮清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接过碗后在床榻旁给他留了个位置说:“你也坐一会儿吧,你的脸色看起来比我还差。”
阮云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去,无所谓地说:“死不了的。”
“……”
等到一碗米粥下肚,谈暮清觉得肚子里暖暖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她想到自己身上被处理过的伤口,试探性地说:“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问得很委婉,没有直接戳破结契的事情,而是等他来给自己解释。
阮云栖顿了一下,他轻描淡写道:“结契。不需要耗费我太多的血液,你在跟我结契的同时,拥有了一部分可以帮你抵御伤害的妖力护你不死。”
“……”
许是没有听到回复,以为谈暮清是在怨他强/迫她做了她一直以来所厌恶的事情,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体质特殊,不会对你造成反噬的。”
他没能说出最主要的替死部分,明明最清楚那才是最会让人心软筹码。
他甚至在反思自己自作主张的“为了她好”。
谈暮清看着他刻意地回避视线,低着头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便也不打算拆穿他,只是伸手的同时说了一句“谢谢你”。
阮云栖以为她只是想要把手中的碗递给他,同样把手伸过去之时,却被她轻轻地抱住了。
刻意没有压到两个人的伤口,与其说是“抱”,其实更像是环住了他的身体。只是,这个仅仅表达着谢意的拥抱还是让阮云栖一瞬间身体僵住了。
良久,谈暮清认真地说:“阮云栖,你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温暖的清香味逐渐散去,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阮云栖有些冷淡地在心里想,如果昨晚不是她换作是任何其他人,他都会看着他们去死的。
他并没有她认为的那么善良。
只是因为是她。
-
此次事情之后,谈暮清很清楚杜知远不会善罢甘休的,从他起了杀心的那一刻起,便不会停止。只是,自负的有着独有的自尊心,这份自尊心不会让他轻易去让他人出面解决。
也许能够安稳几天。
谈暮清如此想着,却也在思虑着该怎么把谈家内部搅得越乱越好。
她把自己的想法对着阮云栖说了一遍,得到的却只有长久的沉默。
“你……睡下了?”
屋中烛灯昏暗,但窗外,月亮慢慢爬上枝头,天也刚刚完全黑了下来。
她略有些迟疑地问,却见对方面色不显地看向她,反问道:“为何要问我?”
谈暮清思索了片刻,“你曾经也是一位优秀的捉妖师,而且我们现在不是盟友吗?”
“……你是在讽刺我吗?”
谈暮清看向他,从他眼底的自嘲中看出了几分苦涩。她还是想当然的把他的一直无法接受的身份忽略了。那些在她看来平常的询问,变得像利刃一样刺伤了他。
她换了一种语气,看着他说:“阮云栖,我现在只有你了,我相信你能够跟我一起做好万全的准备。”
“……”阮云栖扯了扯嘴角,他缓缓地开口,把刚刚谈暮清所分析的情况捋了一遍,最后说,“旁支处理起来还算简单,但是……谈家主,谈啸,他们你该怎么办?”
这才是最该杀的。
谈暮清掩下眸中的戾气,淡淡道:“他们只会比其他人付出更多代价。”
阮云栖没有继续追问,他知道,她心中的恨意并不比他少。
冰冷的月光映照在床沿上,两个人坐得很近。
“我从小就被告诉,要以礼待人,要温和懂事。每当把父亲的任务完成好了,他便笑脸吟吟地夸我,可一旦我做错了一点,便是几天几夜的家法折磨。”谈暮清靠在那里,缓缓地说,“但谈啸不用。他自出生以来,便不必掩饰情绪,他可以得到所有他想要的,哪怕是我的命。”
“……”
“我的家人在杀我时说,天命如此。”谈暮清笑了,“天命如何我不得而知,我只要抓住我自己的命。”
听她难得吐露几分脆弱,阮云栖不知该如何回应。停顿了许久,他有些生硬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谈暮清扯了扯嘴角,“是不是听我说这些觉得好笑,明明你才是那个被不公对待的人。”
“不……”阮云栖恍惚了下,像是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他有些怀念地说,“我从前其实过得很幸福。”
阮云栖虽然出生在捉妖世家,但家庭关系十分温暖。他从小聪慧,能力出众,众星捧月一般地活着,得到了所有人的承认和宠爱。
他们虽然世代豢养妖仆,但妖仆缔结的契约从不由某个人来承担,而是由家族来做契。也许,这也是反噬之际,他们全家覆灭的原因吧。
年少时,他常常跟妹妹去采摘鸢尾花,天气好时就带着花爬上房顶一起无忧无虑地数星星,一切都静谧友好。
他的温暖和痛苦从未没有过渡,在妖仆反噬的夜晚,轻柔欢快的乐声戛然而止,后面紧跟着就是噩梦的开端。
“其实……现在这样也好。”阮云栖声音很低很低地开口,以至于谈暮清没能听清问了一句,他又匆匆摇头,“没什么。”
谈暮清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阮云栖,我希望最后站在我身边的人,也一直会是你。”
“……好。”
阮云栖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
分明知道她是因为自己的“价值”而肯定他,却还是在慌乱之中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终究还是……太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