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寨里鸦雀无声,众人将小小的孩子团团围住,只有她哥哥开了口道:“小悦,再说一遍。”
小姑娘犹犹豫豫抬头看了一圈,众人的视线尽落在身上,她不由自主挺起胸脯,“这是蔚先生昨日悄悄递给我的,要我等大家都回来才能打开。”
桌上的锦囊在他们回来前刚被拆开,内仅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火烧粮仓,郎君有难。
周悦说完又着急地拽了拽自家哥哥的手,“蔚先生肯定不会撒谎,我们快去帮她啊。”然而却被周文允攥住手哄着,“小悦别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言罢又冷冷看向已经打算开口的常绍,语气不善,“你是不是已经计划着怎么劝着在座诸位去救人了?就凭这一张交给小孩子的字条?”
常绍还没来得及反驳便已听得有人应和道:“是啊,再者说方才从那城门楼上还有人给信儿,这所谓的玉面郎君是在欺骗我们。”
“你们……你们为何只信外人所言郎君是女子却不肯信任蔚先生留下的字条?”
他这话说出来,却没人搭腔。常绍一掌狠狠拍在桌上,喊道:“你们这是何意?!当初郎君带的药少你们一份了?现如今郎君有难,你们却甩手就此不干了?”
“还讲什么兄弟义气,全是假仁义!我常某人就是单枪匹马闯进去,死到那群人刀下,也比跟你们一道心安。”
没有周文允拦着,常绍奔出门外,牵了匹马就往城里去了。
一时间屋里静了下去,周文允冷哼一声,“蠢货。”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有从前跟着他们的也提了刀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有了一个领头的,凡是常绍带来的,认识南湘子的人都跟着一并离开了营寨,最后一个人走之前瞪着周文允愤愤道:“你这人毫无人性,呸!”
等拥护常绍的都走光了,剩下还有将近五分之四的人没动,有人拉着身边的人问:“咱们到底去不去?你们知道这周文允到底是个什么人不?”
接话的人看了一眼抱着哭闹幼妹哄起来的青年,跟身边的人摇了摇头,“这怎么好当面说?我看咱们人并不少,要是硬闯进去救个人还不容易,玉面郎君管他是男是女,还不是帮了咱们?”
“可是咱们不是刚回来?”
“反正我其实比起……这个人,还是更信蔚先生,你想蔚先生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这人说完也不废话了,只带上自己的刀,走到门口环视了一圈,“我是被玉面郎君打服了,管他男的女的,打得过我的就是老大,谁想留在这等死尽管留,老子就是要杀进去给人救回来。”
这正是南湘子第一天过来就上去挑衅,险些被打伤的那个。
周文允一直不做声,直到人几乎走的只剩十几个,才松了口气似的带着还在生气的周悦到营寨的瞭望台上朝远处看。
小姑娘扭着手不肯让他拉,周文允哭笑不得地将她抱起来,“小悦你看,大家不是都去救你阿湘姐姐了吗?”
“可是……你为什么不去?”
“达到目的不就成了?小悦办得很好,没有忘记蔚先生的嘱托。”
“哥哥?”
周文允摇了摇头,这时候外头的一阵车轱辘声渐渐近了,他伸手牵住自己妹子上了刚停在外头的马车。
他细细看了内里周全的陈设,心里知道了个大概,只等行了一阵才开口问马车夫,“此行是要去哪?”
前头驾车的回道:“望城以南,舒城以北,叫得意酒楼的地方。”
小悦虽闷闷不乐,却也问:“那是什么地方?”却见周文允苦笑,“我也不知道,事已至此,只能听那人安排了。”
再说南湘子,她进了城内便越发不安——城中各户闭门不出,街上却鲜有巡查的卫兵。
难道那把火这般猛烈,竟叫城内几乎到了无人看守的程度?或者说,是有人设计。
南湘子拎出那张地形图,其上标注极其详尽,她却有些轻蔑地笑了。
一路摸入知县府上,她便随手丢了那所谓的地形图,探听片刻并未按照原先的计划去劫救蔚先生。
她跟随几个婢女到了一处房前,还未仔细观察便听见了其中的水声,似是有人在沐浴。
南湘子隐藏着身形打算绕行,便瞧见一处隐蔽处有扇窗开着,只是修在高处,恐怕要想办法才能进去。
此刻浴池中人似有所感,遣散了候在屏风外的仆役。
“吱呀——”
他愕然抬头,便见顶窗被一双手推开,随即便有人探身跳进来。
南湘子未料这窗底下竟就是浴池,猛地跳进来便溺入水中。
池中两人俱是惊慌失措。
终于男子反应过来,顾不上旁的便伸手去捞落入池中的女子。下一刻水花四溅,他伸过去的手便被人紧紧抓住,同时整个人被顺势按在池壁,一把尖刃随即抵上脖颈。便听得咬牙切齿的一句:
“真是好算计啊!”
南湘子看着面前这个还有闲情逸致泡澡的人,真是恨不得一刀剜死他,偏偏对方一脸错愕,也不知是否还在做戏。
她的声音几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撺掇了你的哪个朋友帮你烧自己的粮草?还需我上哪门子的地牢去救你?”
谁知被拆穿的人此刻却没了慌张,嘴角微翘,“我以为我的伪装天衣无缝,你何时发现的?”
南湘子皱着眉头看见他这副模样,把原本要说的话改了,“自然是见到本尊才发现。”
果不其然李未脸上的笑意登时消散,破罐子破摔似的扬起脖子迎着南湘子手中利刃,“那你索性杀了我罢,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这动作惊得南湘子连忙躲闪,“你又发什么病?”
南湘子自然是从与“蔚先生”见面伊始便察觉到里子是李未,只是迟迟不肯确定,至于原因……
“既然你与那蔚先生关系匪浅,如今又愿意为他费这等功夫,他说什么你都信。我当初在船上叫你不要去管澄羊那边的混账事,你怎么就偏要去?”
“那小小穷书生有什么值得你看重的?”
南湘子默然闭了眼和嘴。
随后她便出了浴池,将身上已打湿的衣裳换下,顺走了原本放在屏风后,李未的衣裳。
“让你的人带我去花厅。”
她只听得身后的人哀怨道:“阿姐,你真是教人无计可施。”
出了房门,立马见到的便是意料之外的面孔,连翘欢笑着已经迎了上来:“陈小娘子!”
南湘子点了头,也不与她寒暄,只看了一眼房门道:“教人再替他拿身衣裳。”
连翘这才瞧见南湘子身上的衣裳款式,随即捂嘴笑了起来,招呼了仆役便为南湘子引路,“嗳,知会其余人一声的事儿,我先带您上别处等。”
天色已不算早了,又见人送来了灯,连翘在前头带着那灯影一摇一晃地走着,也不再开口。
南湘子走着,却觉足底似有千斤重。
她在当初问出,自己没资格做众山匪领头人之时便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反抗戏码。
李未想要从死人变成活人,想名正言顺地安全回京城,势必要有牺牲。最好的工具就是这群匪徒——一来假意收编他们好多出一路幌子掩护他;二来便是,将这群南面的山匪先人为聚集起来,再给予重创。往后即便他们再想结成什么联盟,也会因为这次的失败而心有芥蒂,再不能成气候。
连翘将南湘子领至花厅,不多时便见李未顺着连廊过来,灯火在他面上织出无数幻影,让人捉摸不透。
两人对着坐了许久,李未只遣散众人后便不再言语,似笑非笑地看着南湘子,只等她开口。
“我不知道你能用什么方法将那些人骗来,不论如何,你能放他们一命吗?”
李未看着南湘子,只觉眼前人从未像今日这般脆弱,他微垂了眼,却也不得不开口,脸上的笑意似乎并未减淡:“我以为你来,是打定主意全然支持我的,不是么?”
他从来不是人畜无害的善类,南湘子一早便知,但像如今这般几乎赤裸裸将原本的模样摆在明面上,真要追溯也只有幼时她处心积虑靠近他的时候了。
他们原本就是相互利用,不过是李未多智近妖,她确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南湘子藏于桌下的手狠狠攥了攥掌心,事到如今他不再笑闹,她怎的还平白似被火燎烟熏般看不清?她随即也笑了,笑得有些勉强,只觉得眼皮重得抬不起,“我的愿望只有你能替我达成,自然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活着回去……”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南湘子的话被他打断,她却无法抬眼去看李未的神情,只是觉得他方才的语调极轻极缓,“但倘若你执意要叫他们去送死……”
李未看着面前已经在他面前几乎要低下头的人,他像不愿再听,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紧盯着她,“你有什么样的筹码来同我谈这些话?还是你根本弄不清此刻你我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