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霄一夜未眠。
今日就是围猎结束之时,昨夜心里却一直藏着一股隐隐的不安,不知是自赵整汇报的时候还是慕容冲与明妃争吵之时起。
好像有什么困惑已久的东西终于要浮出水面。
晨光初现时,扶霄已立在猎场高台之上。帝王玄色龙袍被山风掀起凌厉的弧度,如龙双眸在曦光中泛着冷芒。
“陛下。”赵整低声提醒,“时辰将至。”
扶霄指尖摩挲着白玉扳指,目光扫过台下——慕容冲一袭素衣立于武将之列,少年眼底泛着青黑,显然也是一夜辗转反侧。营救回来的明妃则站在人群中,往日骄横的眉眼间竟带着几分恍惚。
独独有一人不见了踪影。
“开始吧。”
号角声响彻山谷。
羽林卫押着数十名俘虏踏尘而来,为首的将领单膝跪地:“禀陛下,此次围猎共擒获刺客三人,皆是......”
话音刚落,慕容冲突然出列。少年重重跪地而叩首:“臣请陛下彻查猎场遇袭一事!”
满场哗然。
“放肆!”太后凤眸微眯:“慕容公子,今日是围猎庆典。”
扶霄抬手止住众人议论,目光却落在明妃惨白的脸上:“爱妃以为如何?”
“臣妾......”明妃朱唇轻颤,“臣妾不知。”
“皇帝,今日大好时辰,君臣同乐之时,你对若儿凶什么?”太后不满地看着扶霄,转头对明妃露出慈眉目善的笑:“好孩子,被吓着了吧,到哀家这儿来。”
明妃依然脸色灰败如没有生气的死人一般,并未起身,也并未回应太后的话。
太后的笑容僵硬在脸上:“既然人已来齐,受赏仪式便快快开始吧。”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众人纷纷侧目。观礼台上有女子掩面惊呼:“那不是......”
晨雾中,有一人策马而来。她面上几处细碎伤口,玄色骑装上血迹未干,身后有一人双手被缚跟随而来,绳索赫然被牵在慕容檀手中。
“臣女来迟。”慕容檀翻身下马,将绳索重重掷在御前,“此乃围猎所得‘猎物’,特来献给陛下。”
万众瞩目之下,少年披发赤足,上前对扶霄一拜,抬起头时却对着太后的方向唇角微勾:
“代国,拓跋珪,特前来觐见陛下。”
少年沙哑的嗓音像钝刀刮过青石。满朝文武倒吸冷气。拓跋珪沉默地跪在尘埃里,众人却早已瞠目结舌。传闻中失踪已久的代国皇室此刻怎会出现在这围猎场中?太后手中的茶盏轰然坠地,神色显得尤为慌乱。
扶霄忽然抚掌轻笑出声。
“好,很好。”帝王步下高台,亲手割断绳索,“公主这份礼,孤很满意。”
“传旨。”他微微一顿:“清河公主拔得头筹,孤重重有赏。”
“你说,孤赏赐你什么好?”他俯身掠过慕容檀耳边,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陛下。”
拓跋珪抬首道:“臣还有一宝物,献给陛下。”
他自怀中取出一物,即便跟着他数日颠簸,沾了灰尘,玉石的光彩却分毫不减。
这枚玉佩上篆刻着的龙尾栩栩如生,有心一瞧便不难发现,若和太后的璃龙佩扣在一起,不偏不倚正好是枚子母佩。
还当真是个意外之喜。扶霄将玉佩收入囊中,揭下白玉扳指抛给拓跋珪:“爱卿有心了。”
拓跋珪沉默地看着被自己假手于人的玉佩,曾是他数年来夜不能寐的梦魇。此刻他如同卸下重担一般,闭眼默然长叹。
这么久以来,他为自己担待不起的东西受尽风雨,如今将它交予有能力之人获一方平静的屋檐,究竟是对是错?
毕竟他早已厌倦了日夜奔波的逃亡。
秦宫,也是慕容檀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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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珪的突然现身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当夜太极殿灯火通明,扶霄亲自审讯的消息不胫而走。慕容檀在椒房殿包扎伤口时,铜盆里的清水已换了三遭。
“公主忍忍。”小满用银剪挑出她肩头碎石,“这伤再深半分就要见骨了。”
慕容檀咬住帕子没吭声,目光却落在窗外——有一个小宫女冲着窗内探头探脑了半天,始终不见得要做什么。一旁的慕容冲也注意到异动,皱眉问道:“什么人?”
小宫女一溜烟跑走了,慕容冲推开窗,只发现了留在地上的一堆名贵药材的补品。
慕容檀眯了眯眼,她往着沁水殿的方向去了。
“张夫人到——”
慕容檀吃力地想要起身相迎却被慕容冲制止。张夫人匆匆而至,身后丫鬟还带着食盒。
“檀儿?这丫头,到底一个姑娘家,去一场围猎怎的伤成这样......”
张夫人取出药膳和燕窝,又叮嘱着殿内丫鬟婆子生活起居等等事无巨细,众人连忙点头称是。
慕容檀看着张夫人细致地为她打点好一切,仰头露出一个笑容:“不打紧的,害张夫人担心了。”
张夫人摇头轻叹,在她床前坐下,又瞧见一旁的慕容冲:“这便是凤皇了,果真气度不凡,和阿檀很是相像。”
慕容冲奉茶回礼:“多谢夫人惦记阿姊。”张夫人温柔端方,是这偌大秦宫中第一个对他们展露关怀之人。
话音未落,殿门突然被推开。扶霄玄色大氅上还带着夜露,身后跟着的太医令正要行礼,却被帝王抬手制止:“先看伤。”
慕容檀下意识拢紧衣襟,扶霄却已转身走向庭院,为自己斟上一壶茶,听着太医的汇报。
慕容檀望向窗外——扶霄的背影融在月色中,莫名与多年前燕宫里那个为她踏雪而来的皇兄重叠。她忽然想起拓跋珪说的话:“你们秦宫这位主子,倒比传闻中多几分人情味。”
疗伤过后,赵整迎上来:“公主,陛下有话对您说。”
慕容檀行至庭院中坐下,扶霄推了一盏茶至她面前。
“太后一党在围猎时没能出手,反而露出了很大的马脚,绝不会就此姑息。”
慕容檀沉吟道:“代侯的玉佩几乎指明了太后与代国之人结党营私的事实,眼下只需要一个能够服众的事实,抓住契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扶霄把玩着手中茶杯:“眼光独到。不过不必再等,有的人自己便会先按捺不住。”
“今晚,庆功宴,带上孤给你的令牌。”
张夫人瞧见扶霄行色匆匆,虽未溢于言表,心下却已知悉。
入夜。当慕容檀踏入前殿时,满座公卿的私语声戛然而止。她坦然走过那些或探究或敌视的目光,在属于宗室女眷的席位上落座。
而素来伪善的太后,今晚却面无表情的坐在原位,神色凝重。老底都被人揭完了,估计滋味的确不好受。
慕容冲执壶为慕容檀斟酒,“拓跋珪最终被陛下封了代侯,暂居宫中。”
她余光瞥见拓跋珪坐在不远的一角,承担着比她还要重上许多的各方眼光和窃窃私语,正在兀自饮酒。
年轻的代侯换上了秦国官服,腰间却仍悬着狼牙吊坠。两人目光短暂相接,又各自错开。
“陛下到——”
“今日设宴,一为庆贺春猎丰收。”扶霄举杯环视,“二来,代侯归顺乃国之幸事。”
众人纷纷举杯庆贺,说的无非是些溢美之词。
“真正的功臣不在孤。”扶霄往某个方向注视了一眼。
慕容檀仍在心事重重地饮着酒,今晚的宴会注定是不太平的,她紧了紧广袖中藏着的令牌。
酒过三巡,太后突然离席。慕容檀注意到她离去的方向不是长乐宫,而是藏着冰井台的西偏殿。
她隐晦地看了一眼扶霄,他的意思是太后今夜便会有所行动?
慕容檀借着更衣的由头离席,却在转角被拓跋珪拦住。
“别去。”少年声音压得极低,“冰井台有埋伏。”
她反手扣住他手腕:“你知道什么?”
“那枚玉佩......”拓跋珪神色复杂,“是调动代国死士的兵符。至于太后手中那半枚,今夜子时就会——”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钟鼓齐鸣。九重宫门次第洞开,羽林卫持炬奔走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慕容檀转身就往前殿跑,却被拓跋珪拽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