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庆二年八月初
夜色渐浓,城中的街道都逐渐安静了下来,可是秦淮河畔的喧嚣才刚刚开始,在那河岸上众多灯火通明的亭台楼阁之中,当数畅音阁、清影轩、云水台三家的灯最亮、客最多,这三家是金陵城里最热闹也最红火的青楼,出入这里的非富即贵,都是在金陵城呼风唤雨的人物。
三家的姑娘各有所长,畅音阁的丝竹之音,如仙乐缥缈;清影轩的婀娜舞姿,似神女飞天;云水台的词赋诗文,令才子汗颜。
这里的姑娘不仅花容月貌、颜色无双,更是能歌善舞、才学过人,就连不少文才出众的饱学之士也曾甘拜下风。
因此,文人雅士都把这里当做检验学识的试金石,能成为这三家座上宾的,都是士子们中的佼佼者。这花魁大赛就是宾客们一时兴起想出来的,为的是选出最富才情的绝色美人。因此,每年的花魁大赛都极其隆重,那阵势丝毫不亚于学子们考状元。
花魁大赛上,人们最期盼的就是一睹各家头牌姑娘的芳容,尤其是清影轩的段艺倾,自从她来到金陵,已经连续三年夺得花魁,她的舞姿之美,堪称举世无双,容貌更是倾国倾城,有当世赵飞燕的美称。
在金陵城这方土地上,觊觎段艺倾美色的达官显贵多不胜数,多少人捧着奇珍异宝慕名而来,却都吃了闭门羹。原因无它,段艺倾自挂牌之日就立下了规矩,凡登门者,不论贫富贵贱,只有答对她自己出的三道拦门题,才有资格上门提亲。可是三年过去了,清影轩的门槛都不知被踏破了多少条,却无一人能有幸得到段艺倾的垂青。
那些上门的宾客都是清高自傲的读书人,自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没想到栽在了一个风尘女子手里,如此斯文扫地,自然不愿与外人道。
因此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绝口不提,外人连他们输在第几题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谜题是什么了。
三年里,那么多满腹经纶的大才子都吃了闭门羹,敢来段艺倾门前讨教的已经越来越少,只有一个人,自从段艺倾立下规矩的那天起,他每个月都要来解题,两年间从未间断,却没有一次能答过第二题。
可是自从去年花魁大赛之后,这人却消失了,整整一年,音信全无,段艺倾派出去打听的丫鬟也都一无所获。
据说此人除了段艺倾的别苑,几乎没有在其他烟花之地出现过,没有人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唯一的线索就是知道他姓卓,扇子上挂着一枚荷花形状的玉坠,可是茫茫人海,要找这样一个不知名字来历的人谈何容易?
就在段艺倾为他的消失疑惑不解时,那人却出现了。
“小姐,来了,来了,人来了!”丫鬟琗儿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着。
“谁来了?这么着急忙慌的?”段艺倾正在书房里对着一盆兰草临摹,见她跑得发丝散乱,一边描画,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道。
“还能有谁,卓公子呗!”琗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段艺倾听到“卓公子”三个字,笔下一顿,墨迹氤氲,好好一副兰草图怕是毁了,可她顾不得这些,忙放下笔焦急地问:“什么?他人呢?”
“在前院花厅。”
琗儿刚说完,段艺倾便跑了出去。
“小姐,面纱!”琗儿拿起架子上的纱巾追了出去。
还好段艺倾并未失去理智,跑到半路就意识到自己没戴纱巾了。
“小姐,你至于这么着急吗?这人都来了,还能跑了不成?这要是让旁人看见了,还以为你相思成狂呢!”琗儿一边给她戴纱巾,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她。
“别胡说,我就是好奇他这一年都去哪儿了?想早点见到他问一问罢了。”
“是吗?那既然如此,我替你去问吧,还省得坏了规矩,回头花姐又要怪罪。”
“你这丫头,存心气我是不是?”
“奴婢不敢,奴婢错了,小姐眼巴巴地等了卓公子一年,这人好不容易来了,奴婢哪敢拦着不让见啊,这就给二位沏壶好茶去,不打扰小姐楼台会了!”
“鬼丫头,就你话多!”
段艺倾整理了一下衣裳,定了定神,快步朝前厅走去。
“公子,别来无恙。”一进花厅,段艺倾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前。
“段姑娘,打扰了,在下贸然前来,还请姑娘见谅。”那男子听到段艺倾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拱手施礼。
“卓公子不必拘礼,你我也算旧识。只是公子久未露面,今日却突然到访,不知所为何事?”段艺倾虽然心中思念,可是一想到这人无故消失又突然出现,难免心中有些不快,索性不与他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段姑娘,实不相瞒,我不姓卓。之前多有隐瞒,还望姑娘莫怪。”男子躬身赔礼,言辞恳切。此人气度不凡,第一眼看见他,段艺倾就知他必是世家子弟,像他们这样的贵人,从来都是被人捧着,哪会低头认错?如今他一个贵公子竟会跟她一个青楼女子道歉,还这样郑重其事,让她着实有些意外。
“公子无需介怀,你我不过萍水相逢,相交尚浅,你有所保留也是应当的。”段艺倾这话倒是不虚,他们虽然见过很多次,可每次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解不出题目便会离开,从不像其他宾客那样找各种因由赖着不走。
“并非在下有意隐瞒,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在下倾慕姑娘才学,恨不能倾心相待,只因家教森严,家父不许我在外招摇,怕我行事莽撞,辱及门楣。这才欺瞒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这理由可以说合情合理,完全没有可责备之处,可是他依旧用了“恕罪”这样的字眼,足见其诚意。
“原来如此,公子一片孝心,艺倾怎敢怪罪?公子请坐!”
两人刚刚坐定,琗儿就端着茶进来了。把茶盏放下,琗儿便收了茶盘,站在了段艺倾身后。
“段姑娘,一年未见,不知姑娘的规矩还做不做数?”
“当然,怎么?公子今天还要试吗?”
“要试。不瞒姑娘,在下也算家学渊博,一直自诩饱读诗书,虽不算学贯古今,但在这金陵城中,还未遇敌手。直到遇见姑娘,在下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整整两年,我穷尽所学也未能解出姑娘的题目,自觉学浅才疏,无颜再来叨扰。这才闭门谢客,日夜苦读。如今一年过去,我已解出了第二道谜题,不知姑娘可愿赐我第三题?”
男子说完便从衣襟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递了过去。段艺倾接过纸张展开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段艺倾看完便把纸重新折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公子才智过人,能解出第二道题目艺倾已然钦佩不已。至于这第三题,公子不解也罢。”段艺倾低眉缓缓道。
“这是为何?难道姑娘要反悔吗?”听她这么说,男子有些着急。
“不是艺倾要反悔,只怕公子会反悔。”段艺倾凝眸看着他,眼角带着浅笑,可男子却丝毫没有亲近之感,仿佛在她眼中,自己只是个陌生人。
“此话怎讲?还请姑娘明示。”男子继续追问,似乎不问个明白不会罢休。
“公子出身高贵,艺倾身份卑微,又沦落风尘,连寻常人家的女子也是不如,即便公子解出了题目,难道还真能依约娶我不成?既然不能,又何必让艺倾难堪呢?”既然他不肯罢手,段艺倾只好直言相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执着的人也该知难而退了。
“姑娘此言,着实令在下惶恐。在下虽然不才,但是自从三年前初见姑娘,便再不曾有过他想。如今姑娘却用这门第之说来回绝于我,实在让人心寒!”段艺倾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反将一军,在他眼中,自己竟成了那言而无信之人。
“贺公子才冠天下,艺倾不敢高攀,公子还是请回吧!”段艺倾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索性把他的身份挑明,以绝了他的念想。
“你知道我姓贺?”贺卓群心里一惊,虽然他今天来就没想瞒着她,但是从她口中说出和自己坦白毕竟还是不同的。
“以公子的才貌,在这金陵城中,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艺倾虽然不常出门,但是这登门造访的富贵公子却是不少,艺倾从他们口中多少听得一些公子的风采。”
段艺倾的话半真半假,她确实从那些贵公子们口中听说过贺卓群这个人,但是仅凭那些并不能断定是他。
真正让她确定他就是贺卓群的,是他扇子上的玉坠,确切的说是他不小心遗落在她院子里的那条玉坠上的绦子。
她问过珍宝阁的老板娘珠红,那绦子的材质和样式都是宫里的,能用这样的东西,此人必非等闲,不是皇亲,就是贵宦!
放眼整个朝堂,年岁和品貌对得上的,也就只有那位全金陵都赞不绝口的第一才子了。
贺卓群身为当朝贺相的独子,自小才学过人,在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是太子伴读,陛下登基后,贺相辅政,又身兼帝师之职,权势日盛。
朝中大臣对贺家难免诸多猜疑和非议,为了避嫌,贺卓群自请去了弘文馆,领了个校书郎的闲差,专心研究学问,从此不问政事,倒也清闲自在。
只是他到底身份特殊,又身负惊世之才,将来必是国之栋梁,这样的人,段艺倾是高攀不起的。
她是罪臣之女,父亲曾任柳州知府,迫于上官威压,做了愧对百姓之事,最终逃不过良心谴责,自缢于府衙门前。
母亲因此一病不起,为了给母亲治病,她只能卖身入青楼,那一年她才九岁。可惜母亲还是去了,独留她一个人在这浊世苦苦挣扎。
如果不是十五岁那年她一舞夺魁,成为了清影轩的金字招牌,花姐答应了她卖艺不卖身的请求,她或许早就像别的青楼女子一样,或成为哪个达官显贵的金丝雀,或成为恩客们趋之若鹜的新宠,只不过无论哪种情况,结局都是一样的,以色侍人,直到色衰爱弛,被人遗忘抛弃。
“即是如此,看来姑娘早有决断,是在下唐突了,就此告辞,姑娘保重!”
说完,贺卓群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黯然的背影。
“小姐,你不是天天盼着贺公子来吗?怎么他来了,你又赶他走呢?”琗儿看着自家小姐望着贺卓群背影时眼中流露的不舍神色,实在不理解这有情人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贺公子是正人君子,如果小姐跟了他,后半生定能平安顺遂,不用再在这烟花之地讨生活。
“我原本就是想要个答案,他既然现身前来,还表明身份,我还求什么呢?像他那样的贵人,本就不是我能奢望的。”
“小姐,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论才学论样貌,你哪样输给那些王侯官宦家的千金?再说,小姐出身也不低啊,不也是落难才……”
“琗儿,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我早已不再是什么知府小姐,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要认命。”
段艺倾脸上的泪水沾湿了面纱上的梅花,犹如红梅泣泪,只觉无限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