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赵八贤,文六武二,史家少年,倾山颓玉,史家绝唱。
著名传说有子墨写“弑”。
传闻在北赵末年仲夏,通政使涂钦有发现刑部侍郎申沁睡其妻,第二日,申沁于朝堂之上弹劾涂钦有仗势欺人。
涂钦有大怒,下朝后办了一场鸿门宴,怒斩发妻及其奸夫申沁。
此时震惊朝野,史官写:涂钦有弑官。
涂钦有杀史官。
继任史官再写“涂钦有弑官”,涂钦有再杀。
第三任史官刚写了“弑”字开头,就被涂钦有刺杀,临危之际,以血写下“涂钦有四弑官”六个大字。
史子墨便是这第三任史官。
时人称:凌霜死节。
南赵三年,列州城内,史子墨一双袖管空空,双膝跪地,面黄肌瘦,眸光暗沉,却在看向赵艺翡时迸发微光。
微弱、瘦小的光。
“自陛下践祚,寺中僧侣化身地主,抢占土地,高租高息,强抢民女,乃民间蠹虫,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得安宁!”
史子墨手捧一张折叠规整的粗布,边安上前,锋利的刀尖挑起。粗布展开于空中,露出藏在里面的补丁和红色。
史子墨睫毛轻微颤抖,语气却平稳有力,语速较快,暗含急切,“这封除害书,是草民根据列州城南山寺实情所写,求陛下立即派人拯救百姓于水火!”
边安检查一番后,确认没有毒粉、暗器之类的致命物品,于是还原折好,上呈。
赵艺翡打开一看,这才看清楚那隐约可见的红色到底是什么。
竟然是血!
笔画间似有断裂,又很快被新的鲜红续上,有的字下面坠有红痕。
尽管如此,其字端正刚毅,倒与传闻相符。
手上的布轻若浮毛,却意重千钧。赵艺翡心脏沉闷,凝神认真看内容。
北赵最后三位皇帝信佛,曾斥重金广建寺院,著名的四寺九院就是在那时落成。
受统治者影响,北赵境内信奉佛教者众多。
繁盛之时,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皆往来寺院,络绎不绝。
然而,危难之际,寺院大能摇身一变,以提供庇护场所为由,哄骗贫苦百姓交出土地,无偿劳动。到了后来,更是强占土地,强借高利贷,抢着民女,俨然豪强地主做派。
按照史子墨所写,当拆寺院,驱僧侣,还地于民。
史子墨的文采很好,短短篇幅内多处引用现实例子,陈列历史上过度信佛害国之君,但赵艺翡却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所使用的春秋笔法,寓论断于叙事之中,含而不露,隐晦却明确。
赵艺翡放下“除害书”,轻轻看着前方衣衫褴褛却干净整洁的男子,“拆寺院,南赵境内寺院少说一百,如何拆尽?如你所说僧人如蠹虫,随意驱除岂不放虎归山?”
“还是说,这封除害书,仅是除列州城之害?”赵艺翡上半身前倾,视线不错过史子墨任何变化。
史子墨眼底露出几分挣扎与犹豫,还有几分迷茫。
赵艺翡没等他说话,看向一旁静立的成勉,轻声唤道:“成将军。”
成勉在史子墨身边单膝跪下,“末将在。”
“劳你随史公子去一趟。”
“陛下?”史子墨愣愣地抬头,高堂之上,赵艺翡面上含笑,“快去吧,别再让他们受苦了。”
一颗心脏剧烈鼓动,史子墨眼底光华大绽,对着赵艺翡重重一磕头,“谢陛下!”
史子墨走后,赵艺翡的视线再次落在那鲜红字迹之上,其中多处举了同一家人的例子,史子墨当是为他们所着急。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思及此处,赵艺翡另外抽出一张空白纸,边安在旁研磨,砚台很快水润起来,赵艺翡执笔蘸饱墨汁,果断下笔。
落下最后一笔,赵艺翡习惯性在末尾点上一点。
从头再检查一番,确认没问题后放在一边晾干,也就在这时,她发现手边放着的史子墨的生平。
她抬头看了边安一眼,边安垂眸静立,仿若一尊石像,任天崩地裂,皆面不改色。
赵艺翡收回视线,拿起那份写着史子墨生平的卷纸。
史子墨出生高门,北赵丞相嫡长子。善舞,爱歌,然歌喉破哑。三岁读诗经,四岁读四书,十三岁读遍孔子诗篇,出口成章,人称孔子徒孙转世。十四岁读史记,感司马氏志坚,祖宗祠前立誓公正撰史。十八岁进士及第,入仕翰林,参与编修国史。
除却子墨写“弑”之外,上面还写了很多史子墨的故事,比如史家三女落水身亡,周遭人围三圈却无人相救,史子墨告病三日,再归来,用春秋笔法阴阳曰:赵国礼法丑陋,女子贞洁罔顾性命,若后期赵国衰亡,必有一因,即视女子为草芥,望改之。
赵国荫官甚多,官员体系当中,一大部分都是设给世家贵族纨绔子弟,且俸禄优厚,地位崇高。
史子墨甚恶之,每每见之,都黑瞳孔往上移开视线,快速远离。若见到荫官者仗势凌人,第二日状纸就会如雪花般落在皇帝案头,烦得先帝见了他都想躲。
赵艺翡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史子墨,还真是直白得有趣。
但心正眼正,倒是不可多得。
晚上,成勉归来,他的身后跟着史子墨。
与白日所见,身上多了一些伤,衣服上又添几道划痕,但精神却大为不同,眸光大亮,虽努力克制,但眼角眉梢依旧泄露出几分欣喜。
事儿办成了。
果然,在成勉口中,他刚到寺院外三里,就看到僧人精美华服,弥罗佛般笑着催租,话里话外都表达着一个意思:若还不起,卖女换租也无不可。
不远处的田垄上,几个光头僧人正对着一个六旬老农棍棒加身。
此处尚且如此,更何况寺院内部?
成勉带着史子墨,单枪匹马屠尽作恶之人,救出受苦百姓,还地于民。
“陛下,草民史子墨,北赵灭亡后流亡至此,为韦家父子所救,辽军退城后,南山寺方丈突然派人收地,说韦家父子的地是他祖上所有,后来租借给他们的。可那块地是韦家三代传下来的,地契在手,怎么可能是方丈的?他不过是趁城中无人,为虎作伥罢了。韦家父子不给,他们便明抢……”
史子墨额头叩地,语气激昂,言辞恳切,“陛下,韦家父子亦是赵国数万万父子之一,民困于水火,惟陛下可救。”
“可寺院经济根深蒂固,范围广布,又信徒众多,要彻底清洗,怕是难如登天。”
“并非完全不可动,”史子墨着急地抬头,“寺院之所以能在乱世之中迅速壮大,是因为方丈权力自由,宛若地方之王,陛下只需要代替这些王,成为更大的王,他们自会渐趋消散……陛下?”
赵艺翡笑着示意他,“看看。”
成勉接过赵艺翡手中的纸,立在史子墨眼前。
首先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潇洒字体。
待看清内容后,他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单薄的脊背止不住地颤抖。
“这,这,这这这,这是……”
他眼含期待,赵艺翡笑着解释,“根据史公子所述,朕写了一些应对措施,史公子看看如何?”
史子墨激动地说不出话,这哪里不好 ,这分明无可挑剔,精准打击,丝毫不拖泥带水!
寺院之所以权力自由,是因为不收赋税,不编户籍,不归中央管辖。
那便从现在开始编立户籍,根据户籍收取赋税,按照民间要求,春秋两税,并按时服劳役。
寺院内部任免自由,那便从现在开始,无论梯度、出家、还是还俗都得经过中央批准。
寺庙太多?那便从现在开始,背负官司的寺庙,地方官府有权将其改为“功德寺”,无需上报中央,直接收编。
百姓们无偿劳动,苦不堪言?那便从现在开始,寺院必须按照民间雇佣价格给与工钱,屡教不改者杖毙。
史子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照文章所写往下思考,很快,察出了一丝问题,“陛下,庙堂高远,地方到底如何操作,仍不可知,尤其是这功德寺……寺院地大财厚,若为地方官所私有,怕是养虎为患,且寺院僧人并非一律蠹虫,若真正乱世佛子,却因地方官私欲爆棚而死,乃是人间一罪。”
听到这,赵艺翡有些奇。
史子墨来到列州城后,常受到当地寺院欺负,差点自己的命和救命恩人的命都丢了,都这样了,他还相信会有好的僧人?
赵艺翡心头触动,蹲在他的面前,温声问:“史公子 ,你可愿跟着朕?朕封你为宗教司使,掌管天下宗教,清除寺院蠹虫,还天下清明。”
史子墨愣住了,心潮激荡又迅速冷却干涸。
他垂下头,退缩一大步,“可草民,身体残缺……”
双袖之下,是丑陋的短肢血肉,再也拿不起笔,做不了官。
“在朕看来,衣衫之下,是一颗完整的至纯至善之心,史公子,乱世之下,人伦失序,你的这颗心,至关重要。”
“所以,来帮朕吧。”
“朕需要你。”
“我,我,何德何能……”他双眼通红,泪眼模糊,盯着赵艺翡,突然之间陷入了自我情绪当中。
大梦初醒,他磕头叩地,砰砰作响,“臣,定不辱使命!”
……
“成将军,”望着史子墨离去的背影,赵艺翡垂眸饮茶,眼睑之下,一片阴影,“你曾开罪过史子墨?”
虽然史子墨掩盖完美,但当成勉靠近他时,眼底翻涌的恨骗不了人。
那么浓烈,浓烈到恨不得扑上去撕咬,但却又能克制,礼貌相待。
成勉却摇头,“此前未曾接触。”
成勉比史子墨大上五岁,成勉离开京都从军之后,史子墨才崭露头角。
赵艺翡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那双手臂断于同州七屠,斩于北赵百官之手。
当他鲜血淋漓赶回家时,辽军握着血淋淋的刀,刚斩尽最后一人。
那时候,成勉已在城外驻扎一天……
……
翌日,赵艺翡有些意外地看着史子墨。不知道这一夜到底想通了些什么,比之昨日,他眸中的光芒更甚,犹豫渐去,坚定更甚。
“陛下,若您手下无合适史官,不若暂由臣担任。值此一生,究古今之变,通今日之事,以资治通鉴,乃臣一生所求,臣定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一生为史。”
“陛下若是担忧臣无手写字,臣已失去双手三载,早已练会了用脚写字,如今写字速度不慢,且字迹端正,定然不会妨碍公务。”
赵艺翡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模样,心下觉得好笑的同时,是心疼与钦佩。
到底是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在遭此大难后有着重头再来的勇气,有着坚持梦想的决心,以及面对她这个权力并不算大且在外名声极臭的皇帝面前争取机会的?
赵艺翡:“你若是想,可一直做。”
“朕若是还在位一日,便能保你一直写。”
史子墨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