谄媚!

    “子墨,你来看看,这些位置,你可有推荐之人?”

    赵艺翡搁下笔,朝史子墨招手,史子墨行至赵艺翡右侧,俯身看。

    书案上的白纸上,飘逸大气的笔迹洋洋洒洒写了十几个官位,每个官位之间都空出了很大一片。

    “都指挥使……当下来看,成勉最合适。”史子墨有些犹豫地吐出这几个字。

    赵艺翡:“子墨不喜成将军?”

    史子墨垂眸,纠结又为难,似乎对他来说,背着他人说小话是一件很难以接受的事情。

    “倒不是不喜,也没有误会,只是有些私事,心里上过不去。”

    史子墨开了这个口,后面的话就好说了。

    “当年,在同州七日,臣被困禁中,辽人强辱宗室,斩杀百官。部分同僚降辽,以换取暂时安宁。当时臣听说辽军在外无差别虐杀百姓,奸,□□女。身为人臣,臣既怨恨辽军侮辱君主,又恨自己无力救家族血脉。被困第三日,臣听辽人说成勉大军已至城外,所有人都心怀希望,都盼望着成勉率军入城,忠节之士以为有了依靠,便奋起反抗,以期与成勉里应外合,救赵于水火……可是,第四日,第五日,又死了一大批人,成勉依旧没有消息。”

    “臣实在等不下去了,便趁夜,趁辽人松懈之时,准备悄悄溜出去……却被身边同睡同吃的同僚发现,他们绑住臣,撕碎臣的一双手,也正是这么一耽搁,等臣终于回到家时,已经晚了。”

    “臣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家族旁支,数百仆从……尽灭。臣推开门时,最年幼的妹妹还有最后一口气,她被硬生生腰斩,伤口往下三寸,是以并未当场丧命……但还是没坚持多久,她只喊了臣一声‘哥哥’。”

    “她今年才七岁。”

    他痛苦闭眼,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声音哽咽,沉闷的哭腔从尽力压制的唇齿间泄露:“臣当时恨极了辽人,也恨极了成勉……他分明已经到了京都外,为何,为何不,为何迟迟不来!但后来臣知晓,他从北疆赶来前,已身受重伤,到了京都外时,已然命悬一线,昏迷不醒……所以不能怪他。但臣还是,还是,还是忍不住……”

    一杯热茶放在他身前,史子墨坐在边安搬来的板凳上哭了一会儿,俯身低头啜饮。

    这姿势仿若小猫喝水,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几分羞涩。

    “抛开这些不谈,成将军文武双全,精忠报国,当真是都指挥使的不二人员。”

    赵艺翡点点头,执笔蘸墨,在“都指挥使”下的空白处写下了“成勉”两个字。

    刚写完,门外便传来了声音,赵艺翡抬头一看,正是成勉。

    成勉的视线在史子墨泪眼汪汪的脸上停留一顺,脚步一顿,随即移开视线,单膝跪地,垂首。

    “陛下,辽国使臣已入住城主府,使臣要求提前谈判。”

    赵艺翡:“可有说提前多少?”

    成勉:“今日。”

    来得很急,辽国境内情况必然不佳。

    他们着急了,对赵国来说就是有利的。

    指骨在桌面上轻点,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所有人,很快,赵艺翡问成勉:“成将军可否替朕前去谈判?”

    成勉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赵艺翡点点头,“切记,万万不可轻易退让,我们可以做的,仅有一位和亲公主。”

    这回,成勉微顿,“是。”

    ……

    月明星稀,前厅热火朝天,后院灯火通明。

    谈判桌上的焦灼局势以文字的形式飘到赵艺翡的桌面上。

    前期,辽军来势汹汹,试图以强悍的武力和过往的胜仗压倒赵国,要求赵国满足无数条霸王和约。

    成将军面不改色,取下腰刀重重砸在谈判桌上,冷声道:“过往不究,只谈今日。”

    成勉威名赫赫,为辽人所广知。辽人军营中曾流传着这样一段话:嗜血夺命刀,赵国成勉也。

    那一双腰刀,不仅成就了成勉,更是成为了辽国军人的噩梦。

    辽人势短,再谈:“今日不谈,两国兵戈相见。”

    成勉当即握刀起身,冷声下令,通身气势宛若阎罗,逼得小鬼四散:“散客!”

    数道银光围上来,宛若索命的鬼,使者面色实在难看,用辽语与侍从耳语,半晌,面色稍霁,但其实已然没辙,只能妥协。

    看到这里,赵艺翡道:“跟成将军说,还可在边关开放榷市,关税十之一二。”

    于是,南赵三年,季夏,夜,于列州城中,辽赵签订和约,赵开放榷市,两国结为秦晋之好,约定百年不犯。

    史子墨作为见证者,坐在角落阴影处,脚趾执笔,行云流水地记下:一章印下,辽赵和约最终落成。

    赵艺翡看着这些文字,难得的有些汗颜,“子墨,你,信鬼神?”

    史子墨:“敬鬼神而远之。”

    赵艺翡无奈。既如此,那么这些传递过来的文字中,用许多笔墨把成勉描绘成地狱修罗阎王爷,便是出于私心了。

    说好的秉笔直书呢?

    翌日,使者回赵,边宁与之同往。

    远处青山连绵,近处雀鸟翱翔。车架内,赵艺翡道:“关键时刻,切记保自己。后面都是给你的嫁妆,赵国是你的娘家,去了辽国,不必弯腰讨好,你背后有人撑腰。”

    边宁凤冠霞帔,眉若柳,眸似月,朱唇一点,冰肌玉骨,有仙人之姿。

    一双美人眸深深凝视着赵艺翡,眸底如旋涡般深邃。

    赵艺翡并非多舌之人,边宁亦是清冷,两人相对而坐,久久无话。

    清风鸟鸣在轿内流淌。

    赵艺翡面上含笑,故作轻松,“好了,话已至此,你便去吧,听闻辽国有广袤草原,上有雄鹰,下有宝马牛羊,背后又有脸面雪山高原,宛若水墨画,你去了,便好好看看吧。”

    说完,赵艺翡欲撩开帘子出去,手刚碰到帘子,另一只手就被抓住。

    “陛下。”

    边宁清冷的嗓音传入耳朵,赵艺翡侧头。边宁道:“……好难,你且珍重。”

    赵艺翡扬唇,双眸微弯,笑:“好,你也是,珍重。”

    大红车队踩过边境线,离了国,去了辽。

    一张红色手绢从大红轿撵中飘出来,风带着它往赵国飞,赵艺翡扬手捞住了它。

    上面绣着盛开的牡丹花。

    好难……珍重。

    赵艺翡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大概,看出了她女子身份。

    好……女子……珍重。

    ……

    史子墨速度很快,严打之下,南山寺方丈等有威望的僧人大闹便被迅速镇压,刀锋之下,血溅三尺,杀鸡儆猴。

    史子墨迅速挑了一批新的僧人顶上。

    赋税制度、寺院管理制度、内部任命、出家制度等明文公示,盖章之后,铁律如山,非特殊情况不得更改。

    还田于民之后,百姓们纷纷欢呼雀跃,从前只对着佛像观音叩拜的头,转向叩拜城主府的少年天子。

    有人曰:神佛是金像,天子是天子。

    事情再告一段落,一连收回七座城池。

    和约虽已落成,但却与刚出宫时的初衷截然相反。

    既是对外不再软弱,更是公然与南赵权力核心公然叫板。

    安平城俨然龙潭虎穴,赵艺翡定然不会再回去了,但想重振江山,就不能没有一个都城。

    于是,赵艺翡决定祭天,由神决定。

    只是这神的决定,只能有一个——邑枳,一个位于东边的、河网密布的城市。

    九月初一,旭日刚出山,橙光点燃薄雾,帝王龙袍加身,威严端庄,盛装出席,徒步至南山寺。

    南山寺经过整改,内部早已是有编制的官员,老早就准备好迎接帝王依仗。

    百姓们也早早得到了消息,起了个大早,背着粮食果蔬,在帝王必经之路等候。

    凡帝王所经之处,百姓伏地,双手高捧,献上礼物。

    一路延伸至山头。

    行至山门,南山寺僧人以柳条洗涤帝王身上尘浊,低声哼唱佛经,迎接帝王至内殿。

    远处,缓慢而有致的敲钟声洗清所有人的凡事俗心。

    大殿内,佛像庄严肃穆,赵艺翡跪在蒲团之上,净手焚香。

    方丈将抽签桶拿过来,赵艺翡晃了晃,晃出一根签。

    众目睽睽之下,方丈解签:“佛祖明示,邑枳最佳。”

    就此,赵艺翡的军队将拔营前往东方邑枳。

    史子墨秉笔直书:呜呼!陛下昨夜决定建都邑枳,翌日佛祖认可,可见天命所趋,陛下是也。

    ……

    南山寺后院有一间书斋,收录了大量佛家经典。

    祭天仪式完毕后,赵艺翡在书斋待了一会儿,随手翻了翻藏书。

    忽然,有一张纸条掉了出来。

    赵艺翡捡起来一看,纸上右侧写着“因果”二字,字体凌厉,干净利落。

    后附有一则短小的故事。

    大概内容是说,曾经有一家富户,生了一对儿女,大师批命,为状元、皇妃命,但两命相克,若不分开,则一死一伤。

    富人一听,偷偷将女儿与城外一家农户女儿对调。

    后农户双亡,女儿卖身葬父,给附近义庄的儿子当童养媳。

    两年后义庄老板和儿子双双去世,女儿继承义庄。因日夜接触尸体而习得一手验尸本领,又因读了几本书,有高远志向,于是卖掉义庄,女扮男装成为当地仵作。

    女儿验尸精湛,连破数案,名动朝野,官员赏识女儿,推她入京都刑部。

    女儿在刑部结识了大理寺卿,大理寺卿断案入神,迅速识破女儿女子身份,但因赏识其才华而帮忙隐瞒。

    女儿与大理寺卿在多年共事中相知相爱。

    后来女儿女子身份被识破,当今天子因不忍其才华被埋没,大赦其欺君之罪,并赐婚女儿与大理寺卿。

    但当大理寺卿将女儿带回家时,母亲却泣曰:你们乃是同胞兄妹。

    最后书:因果因果,果害我也!

    故事越到后面,字迹愈发缭乱。

    最后几个字更是毫无章法,甚至从泛黄的纸卷上隐约可见血色斑点,以及被狠狠涂抹掉的四个字,大概有个“爱”字。

    作者深陷泥沼又疯狂的心境昭然若揭。

    仿若一记重锤敲在心脏上,赵艺翡指尖微微松开。

    仵作,大理寺卿……好熟悉的两个官职。

    这些容不得赵艺翡不乱想。

    缓风拂过树叶和窗棂,卷走赵艺翡手中纸卷,纸卷飘飘荡荡,落在地上,一双满是伤痕的、修长的手捡了起来。

    是成勉。

    他将纸卷郑重又温柔地原封不动地夹回去。

    赵艺翡静静看他许久,忽然一股冲动上头,问他:“成将军可信因果?”

    成勉垂眸,仔仔细细抚平每一道褶皱,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低沉的嗓音缓缓流淌在这狭小的空间内。

    “信,有因才有果,一切缘分乃是上天注定。”

    “那在你看来,赵国会灭亡吗?”

    成勉收拾好书卷,转身正对着赵艺翡,目光沉静而严肃,他道:“不会。”

    “是上天注定的因果吗?”

    “是。”

    “如何确定?”

    一双漆黑的双眸深深凝视着她,粉饰的平静之下,隐约可见波涛旋涡:“因为你。”

    “因为你出现了,陛下。”

    赵艺翡怔愣。

    坐在角落的史子墨奋笔疾书:南赵三年,九月初一,天大晴,陛下祭天后,与成将军聊因果。

    帝问:赵国亡否?

    将军曰:不亡,帝为因。

    子墨忍不住曰:谄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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