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成了蓝漱玉在这片陌生海域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一种笨拙的、徒劳的、却不得不为之的求生本能。
观察,是第一步。她的敏感,那根总是刺痛她的神经,此刻变成了她收集情报的天线。她沉默地、贪婪地吸收着周遭的一切,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汲取着她并不真正理解的液体。
她观察周婉婷。观察她如何将校服的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和一款银色链子的手表,而不是像自己一样规规矩矩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观察她走路时微微扬起的下巴,脚步轻快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仿佛脚下的不是水泥地,而是伸展台。观察她和别人说笑时,手指会不经意地卷着发梢,语气娇憨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熟稔。
她观察李悦。观察她课间是如何自然地凑到那些成绩好的男生堆里,讨论问题时肩膀几乎要挨到一起,发出清脆而毫不怯场的笑声。观察她书包上挂着的那个毛绒公仔,是某个日本动漫的限量款,蓝漱玉只在县城网吧的电脑壁纸上见过。观察她抱怨食堂的菜太油、体育课太累时,那种带着撒娇意味的、理直气壮的抱怨。
甚至观察那些并不相熟的同学。观察他们用的文具——自动铅笔是百乐还是三菱,笔记本是牛皮纸封面的Moleskine还是印着韩国偶像的活页夹。观察他们课间补充能量的零食,是进口的巧克力棒还是包装花哨的酸奶。观察他们挂在嘴边的词汇——“打卡”、“种草”、“爷青回”,这些词汇像一堵透明的墙,将她隔绝在外。
然后,她开始尝试。一种近乎悲壮的临摹。
她用省下的伙食费,去学校小卖部买了一块最便宜的、有着淡淡水果香的橡皮,替换了那块用了很久、边缘发黑、带着橡胶原始气味的旧橡皮。她学着周婉婷的样子,把校服袖子挽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过于纤细苍白,露出来只显得怯懦,而非洒脱。她尝试在食堂打饭时,指着那个看起来油光锃亮的糖醋排骨,而不是惯常的土豆丝,但吃到嘴里,那过分的甜腻却让她喉咙发紧,远不如土豆丝那朴实的、带着锅气的味道让她安心。
一次英语课上,老师播放了一段英文短片,要求大家分组讨论。同组的几个同学很快用流利的英语交流起来,语速快得让她头晕。她紧张地攥着手指,在心里反复排练着一个简单的句子,试图加入进去。终于,在一个短暂的停顿间隙,她鼓足勇气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发颤,那个精心准备的短句带着浓重的口音笨拙地滑出嘴唇。
空气凝滞了一秒。
一个男生推了推眼镜,似乎没听清,下意识地问:“What?”
旁边一个女生,可能是想缓解尴尬,很快地用中文接话,善意地笑了笑:“蓝漱玉你是不是想说这个场景很有隐喻性?”
她的脸瞬间烧起来,像被泼了一盆滚烫的水。那点可怜的勇气瞬间蒸发殆尽。她僵硬地点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小组讨论继续,他们很快又切换回英语模式,流畅自如。她成了彻底的旁观者,一个失败的模仿者,一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笑话。那浓重的乡音,像一枚洗不掉的烙印,刻在她的舌根,每一次试图发出标准的音节,都会灼烧她的自尊。
课后,她听到那个推眼镜的男生和另一个人低声说:“……底子还是差了点,得多练。”语气是客观的评判,没有恶意,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
她甚至试图在话题上靠拢。听到她们讨论周末去看的最新上映的大片,她默默记下名字,晚上躲在蚊帐里,用那部老旧的功能机艰难地搜索着剧情简介和演员表,企图下次她们提起时,自己能插上一两句话。但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在李悦抱怨电影结尾太仓促时,小声附和一句“我也觉得有点突然”时,李悦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诶?你也去看了吗?我记得你说周末要补笔记来着?”
谎言被轻易戳破。那眼神里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你在装什么”的意味,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讪讪地低下头:“……听,听别人说的。”
模仿的动作越是刻意,越是凸显出内核的空洞与差异。她像一个披着不合身戏服的龙套演员,蹩脚地走在不属于自己的舞台上,每一个动作都在大声宣告着自己的“不配”。她学不来周婉婷那种被宠爱包裹的自信,学不来李悦那种浑然天成的社交能力,更学不来其他同学那种对城市生活、对流行文化、对精英话语体系的如鱼得水。
她带来的练习册是县里统一买的,版本老旧,题目 repetitive。而他们的练习册,封皮精美,印着“奥赛尖子”、“冲刺清北”的字样,里面的题目刁钻得像是在故意炫耀智商。她熬夜苦算的难题,可能只是别人课间随手解出的消遣。
巨大的落差感,并非来自刻意的欺凌,而是弥漫在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中。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温和的、却因此更加令人绝望的“比较”。比较成绩,比较见识,比较衣着,比较谈论的话题,甚至比较一种虚无缥缈的“气质”。
她开始害怕开口,害怕做出任何可能暴露自己“县城底色”的行为。沉默成了她最好的保护色。她愈发频繁地低下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像个透明的游魂,飘荡在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之间。
只有在一个时刻,她会稍稍放松那根紧绷的神经——当她偷偷观察她的同桌,简拾。
他和她一样沉默,但他的沉默,是不同的。那是一种主动选择的、带有壁垒和力量的沉默。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评价、流行的浪潮、人际的亲疏毫不在意。老师提问,他若能极其简练地回答,若不想答,便直接说“不会”,没有任何窘迫。他从不参与课间的闲聊,也不会对任何人刻意讨好或疏远,只是一种恒定的、冰冷的、近乎漠然的态度。
他像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大部分体积都隐藏在水下,无人能窥探。他的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冷冽的、不讨好的、却令人莫名敬畏的硬度。不像她,她的格格不入,是软弱的,怯懦的,带着粘稠的自卑和渴望。
有一次,她的自动铅笔滚落到他的桌脚。她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小声说:“那个…麻烦…”
他正看着窗外,闻声回过头,目光掠过地上的笔,再落到她因紧张而微微发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弯腰拾起,递还给她。指尖短暂地擦过,冰凉一片。
“……谢谢。”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他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视线又回到了窗外,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按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干扰提示音。
那一刻,蓝漱玉忽然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哀。她拼命想融入那片喧嚣的、温暖的海水,却一次又一次被拍回冰冷的岸边。而身边这个人,似乎天生就栖息在另一片孤独的海域,并且安之若素。
模仿的茧,并未能保护她,反而将她缠得更紧,更窒息。她在茧中,清晰地看到外面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却也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与那个世界之间,横亘着一条多么宽阔的、难以逾越的鸿沟。鸿沟的对岸,是省城的阳光和喧嚣;鸿沟的这边,是她带来的、已经快被自己嫌弃地掩埋掉的、属于县城的全部过去,和此刻无所适从的、忧郁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