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只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在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水渍。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陈迟砚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是他发来的:
「晚安。」
虽然两人聊天内容大多和工作相关,但小女孩的心思还是让她忍不住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脚趾忍不住蜷缩起来,无声地尖叫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心跳渐渐平复下来时,一个被遗忘已久的画面却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那是高三上学期的深秋,滨南市下了第一场寒雨。
只只来市立医院给重感冒的林晚送笔记和作业。穿过门诊嘈杂的人群时,她被一阵压抑的哭喊和激烈的争吵吸引。
一个穿着工装、满身灰泥的男人情绪激动地揪着一个年轻医生的领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治了半天钱花光了!人更要瘫了!你们这是什么黑心医院!庸医!”
被揪住的年轻医生脸色煞白,徒劳地试图解释着什么,声音被完全淹没。
周围的人群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却没人上前。
只只皱紧眉头,下意识地觉得那个工人大叔很可怜,但也觉得那个被揪住的医生有点倒霉。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保安——
“放开他。”
一个冷静到近乎淡漠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个穿着挺括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过来,他看起来比周围其他医生都要年轻,但气场却截然不同。鼻梁上架着金属半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锐利沉静。
是陈迟砚。只只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
他直接走到冲突中心,没有看那个激动的家属,而是先对那个快哭出来的年轻医生说:“李医生,你先去处理13床的医嘱。”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年轻医生如蒙大赦,赶紧溜走了。
工人大叔立刻调转矛头,更加愤怒地指向陈迟砚:“你又是谁?!你们就想推卸责任是不是?!”
陈迟砚这才平静地看向家属,任由对方的手指几乎戳到自己鼻尖。
“我是骨科副主任医师陈迟砚,你父亲的主管医生。”他语速平稳,吐字清晰,“他的手术方案是我定的,所有责任在我。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和我去办公室谈,或者直接去医务科投诉。这里是门诊通道,你影响到其他病人了。”
他既没有动怒,也没有畏惧,只是陈述事实。那种极致的冷静,反而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对方一部分失控的怒火。
“谈?有什么好谈!你们就是……”
“你父亲的腰椎爆裂性骨折,碎骨片压迫神经,手术是唯一可能让他重新站起来的机会。”陈迟砚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千斤重,“手术知情同意书是你签的字,上面写清了最坏的可能。现在术后感染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但我在尽力控制。如果你觉得吵闹和动手能让他好起来,请继续。”
他甚至微微侧身,让开了空间。
工人大叔愣住了,举着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愤怒慢慢被一种无措和绝望取代。他嘴唇哆嗦着,眼眶猛地红了。
陈迟砚沉默地看了他几秒,再次开口时,声音似乎放缓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ICU探视时间快到了,你可以先去换衣服看一眼老人。”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下午三点,来我办公室,我们谈后续的治疗和费用问题。”
大叔颤抖着接过那张小小的纸片,像抓住一根稻草。他最终没再说什么,抹了把脸,低着头,踉踉跄跄地朝ICU方向走去。
人群渐渐散去。
陈迟砚站在原地,抬手极轻地推了一下眼镜。只只恰好站在他侧后方,看见他垂下眼睫时,眉心飞快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种被精心隐藏起来的极度疲惫。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干净,又变回了那个无懈可击的陈医生,转身大步离开,白大褂下摆在空气里划出利落的弧线。
只只当时就愣在那里,手里还紧紧攥着给林晚的笔记。
那一刻的感觉很复杂,不是小说里常写的一见钟情的悸动,更像是一种……震撼。
她见过很多医生,和蔼的,不耐烦的,高高在上的。但没见过这样的——冷静到近乎冷酷,却又把所有的责任和压力一言不发地扛了起来;明明可以更圆滑地处理,却选择用最直接甚至最不讨好的方式平息了事端,保护了下属,也给了那个绝望的家属一点实际的希望。
他身上有一种巨大的矛盾感,像一把外表冰冷、内里却烧得滚烫的手术刀。
只只甚至不记得他具体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那副冰冷的眼镜,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
后来,她鬼使神差地又来过几次市立医院,有时是陪同学,有时是借口问询,总忍不住在骨科门诊和住院部附近晃悠,远远地又见过他几次——有时他在耐心地跟坐轮椅的老人比划着讲解什么,有时他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屏幕敲打病历,侧脸线条绷得很紧。
再后来,就是她毕业前翻墙摔伤膝盖,被分到他的诊室。当他在病历本上写下“陈迟砚”三个字时,只只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
原来,他们之间还会有后续。
————
回忆戛然而止。
只只把发烫的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比刚才收到晚安时跳得还要厉害。
原来那份关注和好奇,那么早就悄悄埋下了种子。那次雨天的初遇,像一道隐秘的划痕,早就刻在了她的记忆里。而后来诊室的相遇,不过是让那颗种子遇到了破土而出的契机。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忍不住想去靠近那片冰冷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