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杨只只揉着发酸的眼睛,从电梯里走出来。工作结束后,她又回科室看了会儿书,没想到这么晚了。空旷的车库里回荡着她孤零零的脚步声。
然后,她看到了那辆熟悉的车。
陈迟砚的车还没走。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驾驶座里一点猩红明灭不定,一个模糊的侧影靠在车窗上,烟雾缭绕。
只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他抽烟,但她没见过。一种莫名的情绪推着她走了过去。
她轻轻走到车窗前。
陈迟砚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她,眼底有一瞬间未及掩去的疲惫和…空茫。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飘散出来。
“陈老师?您还没回去啊?”只只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陈迟砚掐灭了烟,声音带着一点烟熏过的微哑:“嗯,处理点事。你怎么这么晚?”
“看了会儿书,忘了时间。”只只晃了晃手里啃了一半的干面包,“补充点能量就回家。”
陈迟砚的目光落在那个干巴巴的面包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晚饭就吃这个?”
“啊…方便嘛。”只只有点不好意思。
陈迟砚沉默了几秒,像是下了个决心,推开驾驶座的门:“上车。带你去吃点东西。”
“啊?不用了陈老师,太麻烦您了…”只只受宠若惊。
“顺路。我也没吃。”他的话简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已经发动了车子。
只只只好绕到副驾驶坐了进去。
车子平稳驶出车库。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只只偷偷瞟他,他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在流动的路灯光影下显得有些冷硬,但也柔和了白日里绝对的权威感。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陈迟砚靠边停车:“等我一下,买点东西。”
他下车进去,车内只剩下只只一个人。她怀里抱着的笔记本和笔袋滑落到了脚垫上。她弯腰去捡,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忽然触到一小片硬硬的、带着锐利边缘的纸片。
她捏起来,借着窗外便利店透出的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心,猛地一沉。
那是一张被撕碎又揉皱的照片的一角。边缘参差不齐,但画面清晰——是婚纱照的经典构图。白色的西装袖口,和一只纤细的、戴着钻戒的女性的手,正亲密地交握着。那属于男性的袖口,只只几乎立刻认出,是陈迟砚的。她见过他穿西装的样子。
像被烫到一样,只只的手指猛地缩回。碎片轻飘飘地落回角落的阴影里。
她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前几天在护士站送文件时,无意中听到的零星碎语:
“...陈主任爱人啊?好久没见来了…”
“...以前团建还会露个面,后来总说没空…”
“...感觉感情不太好的样子哦,陈主任总值班...”
原来…那些闲言碎语,并非空穴来风。
她猛地想起初遇时,她笑嘻嘻地问的那句:“医生,骨科也治心碎吗?”
当时他微微一怔的神情,此刻有了沉重无比的答案。她那句无心的调侃,像一枚精准的针,扎进了他早已裂开的伤口里。
只只迅速将那片碎片踢回更深的角落,坐直身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陈迟砚拉开车门坐进来,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气和一盒新买的烟。
“走吧。”他似乎没察觉任何异常。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只只却再也无法平静,她偷偷看他握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稳健有力,缝合了无数伤口,却似乎缝合不了自己的生活裂痕。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安静的简餐店。陈迟砚给她点了营养丰富的套餐,自己只要了一份意面。期间,他例行公事般问了她几个白天手术的观察要点和知识点,只只努力集中精神回答,思维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黑暗的角落。
就在这时,陈迟砚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屏幕亮起。
只只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刺眼的备注——一个冰冷的“沈”字。
陈迟砚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迅速拧紧,拿起手机,手指划开接听键,却没有放到耳边,只是略微凑近。
“嗯。”
“……”
“嗯。”
“……”
“知道了。”
“……”
全程不到十秒。没有称呼,没有问候,没有情绪。只有单调的、敷衍的“嗯”和“知道了”。他的表情在餐厅柔和的光线下,像是结了一层冰,眼神里的疲惫更深了,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和厌倦。
电话挂断,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轻微一声响。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秒。
他抬眼,看到只只正看着他,似乎想勉强扯出一点属于“老师”的温和表情,却最终只是失败了。他垂下眼,用叉子慢慢卷着盘子里的面条,低声说:
“快吃吧,凉了。”
只只低下头,用力扒拉着碗里的饭,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为他感到的尖锐心痛,和一种窥破秘密后的无措感,紧紧缠绕在一起。
这顿饭,注定食不知味。
————
城市的霓虹透过薄窗帘,在房间里投下模糊的光晕。
杨只只洗了澡,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却毫无睡意。她蜷缩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窗外零星的光点。
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回放着晚上的每一个细节。
那点猩红的光,在他指尖明灭,映着他侧脸的轮廓,不再是手术台上的绝对掌控,而是一种被抽空了的、沉重的孤独。原来他冷静自持的表象下,藏着这样的时刻。
那个角落里的碎片——白色的西装袖口,纤细的、戴着钻戒的女性的手。那刺眼的幸福定格,却被粗暴地撕裂、丢弃。它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入了她原本只是朦胧好感的心房,带着清晰的痛楚。他不是遥不可及的星辰,而是身陷囹圄、伤痕累累的困兽。
护士们无心的话语此刻也变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佐证这个残酷的发现。他不是不想带家属,是那个“家属”早已名存实亡。他一次次的值班,一次次独自坐在车里的沉默,都有了答案。
然后是他接电话时的样子。那个冰冷的“沈”字,像淬了毒的针。他甚至懒得掩饰那份厌烦和疲惫,寥寥数语,挂断后那几乎无法维持的平静假面……他到底在怎样的泥沼里挣扎了多久?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和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想起自己曾经那样大胆地、带着玩笑意味地问他“骨科治心碎吗?”。
当时他那一怔……
只只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他现在该有多疼?那句无心的调侃,此刻像是对他隐忍伤口的残忍戏弄,让她后悔又难过。她不是故意的,她当时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
知道了他在专业领域的耀眼夺目背后,是那样一段破碎不堪的婚姻。知道了他的冷峻疏离,或许不仅仅是个性,更是一层保护自己的、早已千疮百孔的铠甲。知道了他的疲惫不仅仅来自于高强度的工作,更源于情感上的消耗与孤军奋战。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汹涌的心疼,在她心里疯狂滋长。他那么好,是病人眼中值得信赖的医生,是同事眼中技术精湛的主任,他应该站在无影灯下被仰望,而不是独自在黑暗的车库里,靠一支烟来消化生活的苦涩。
她想做点什么。
想做那颗恰好递到他面前的荔枝糖,在他最苦的时候,能给他一点点甜味和能量。
想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想……保护他。这个念头如此清晰而坚定地冒出来,吓了她一跳,却又无比自然。即使他比她年长十岁,即使他是她的老师,即使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她也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那片寒冷的废墟,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暖一暖他。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直接去问?不可能。那会撕开他的自尊,把他推得更远。
假装不知道?她也做不到。每一次看到他,那些画面都会浮现,她的眼神会泄露她的心情。
或许……只能像之前一样,但更加小心翼翼,更加默契。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温水,一颗糖,一个安静陪伴的眼神,或者在他提问时,给出更认真更出色的回答,让他至少在专业领域能感到一丝欣慰和顺畅?
只只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乱糟糟的,充满了为他感到的不平、心疼,以及一种模糊的、却愈发强烈的靠近的渴望。这种情感沉重而滚烫,让她一夜无眠。
窗外天色渐渐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她知道,再次面对他时,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窥见了他秘密花园里的荒芜,从此再也无法只用学生的目光仰望他。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映着杨只只犹豫不决的脸。她翻来覆去,那些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需要找一个出口,需要确认,需要从别人口中拼凑出那个她不曾参与过的、属于陈迟砚的过去。
指尖最终落在了“林晚”的名字上。电话拨通,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
“喂?只只?”林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被打扰的迷糊,“大小姐,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的美容觉啊啊啊……”
“晚晚,”只只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一丝颤抖,“对不起吵醒你……但我有件事想问你。”
林晚似乎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对劲,清醒了些:“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只只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勇气,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角:“就是……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陈迟砚……,他已经结婚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林晚恍然大悟又带着点八卦兴奋的声音:“哦——!我说呢,大半夜的……怎么,终于对我们陈主任产生除了师生之情以外的非分之想了?终于注意到他那张帅脸和极品身材了?”
“你别瞎说!”只只脸一热,急忙打断她,心跳却更快了,“我就是……就是今天偶然听到别人提起,有点好奇。你……你知道他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老婆啊……”林晚的声音拖长了,似乎在努力回忆,“这我还真知道一点。毕竟我妈在医院待了那么多年,我以前寒暑假老跑去等她下班,护士站那些阿姨们聊八卦,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只只屏住了呼吸,心脏悬到了嗓子眼。
“好像姓沈吧,叫沈什么来着……忘了,反正大家都说她挺漂亮的,很有气质那种。”林晚努力搜刮着记忆里的碎片,“听说他们俩是大学同学?还是研究生同学?反正是校园恋情,谈了很多很多年,从青葱岁月一路走过来的那种,是医院里公认的模范情侣呢当时。”
“模范情侣”四个字像小锤子,轻轻敲在只只心上,有点闷闷的疼。原来,他们有过那样美好的曾经。
“后来陈主任为了她,才来的滨南吧?他不是本地人嘛,好像家还挺远的,为了爱情奔赴而来,当时还被传为佳话来着。说他能力强,本来有更好的选择,但为了女朋友毅然决然选了市立医院,早早安定下来,买房结婚……标准的二十四孝好男友晋升好老公路线。”
林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唏嘘和羡慕:“想想也挺浪漫的,从校服到婚纱,双向奔赴。我妈那会儿还老拿这个教育我,说找男朋友就得找陈医生这样有担当又专一的……哎,只只?你在听吗?”
只只握着手机,指尖冰凉。
校园恋情、很多年、模范情侣、为了她来到滨南、双向奔赴、二十四孝、专一担当……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垒砌出一座曾经完美无瑕的爱情城堡的虚影。而这虚影,与她今晚看到的碎片、听到的冰冷对话、感受到的死寂麻木,形成了无比残忍的对比。
那座城堡如今不仅倒塌了,而且内部布满了不堪的裂痕和尘埃。他曾经付出越多,如今的困顿和痛苦就越深。他不是一开始就冷漠疏离的,他也曾满腔热忱地爱过、奔赴过、构建过。
这份认知,让她的心疼得更加具体,更加窒息。她甚至能想象出年轻时的陈迟砚,或许没那么冷峻,眼底带着光,和那个姓沈的女孩牵手走在校园里的样子。
“只只?你怎么不说话了?”林晚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疑惑。
“啊……在听。”只只猛地回神,声音有些发飘,“就是觉得……听起来,他们以前感情真的很好。”
“是啊,特别好那种。所以后来……嗯,好像就慢慢淡了呗。可能是生活磨的吧?谁知道呢。反正这两年很少听到他提起家里,团建也总是一个人了。大家私下也偶尔会议论,觉得挺可惜的……”林晚打了个哈欠,“不过这都是别人的家事啦……知道太多反而没意思了。”
林晚的话只只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的思绪还停留在那巨大的落差里。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晚晚,快睡吧,打扰你了。”只只机械地应着,匆匆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寂静里,那些词语却更加喧嚣地在她脑海里回荡。
曾经多么美好,如今就多么破碎。
他守着的,不仅是法律意义上的一纸婚约,可能还有对那段炽热过往的不甘与残念,以及对付出一切的沉没成本的不舍。走不了,离不掉,被困在原地,日日咀嚼着背叛和失望。
只只缓缓滑进被子里,将自己蜷缩起来。
之前是心疼他现在的处境。
现在,连他过去的深情和付出,都变成了刺向她的利刃,让她为他感到加倍的痛楚和不值。
她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个29岁的男人身体里,住着一个被抽空了所有热情和信任的灵魂,正在一片名为“过去”的废墟上,孤独地行走。
而她那句“骨科治心碎吗”的玩笑,此刻重若千钧。
她真的很想能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