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阁内,熏笼里银炭无声地燃着。
细碎的炭屑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散逸出的松木淡香与殿角香炉里飘出的沉水香交织在一起。
燕止雾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云锦软垫,膝盖上摊开着一套泛黄的《山海经》。
书页边缘有些微卷,显然是被人反复翻阅过的。
她看得专注。
陈嬷嬷坐在一旁的梨花木小杌子上,手里正做着针线活。
她手中绣着的是一方帕子,上面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已初见雏形,针脚细密,配色雅致。
冬日的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铺着波斯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光线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随着气流缓缓舞动,为这静谧的午后添了几分生气。
空气里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和炭火偶尔的噼啪。
燕止雾来北胤已近半月,东宫的日子比她想象中安稳得多。
惊鸿阁雅致舒适,宫人侍女们也都谨守本分,从未有过半分轻慢。
云挽行并未将她视作阶下囚,反而给了她极大的自由。
太子殿下隔三差五会过来坐坐,有时带来几本孤本善本,有时送来些南楚风味的点心。
偶尔还会陪她下一盘棋,尽管她的棋艺实在算不上高明。
她渐渐放下了初来时的戒备,开始学着适应这里的生活。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还是会忍不住思念故国,思念那再也回不去的宫墙柳巷。
“帝姬,歇会儿吧,眼睛该累了。”
陈嬷嬷放下针线,端起桌上的热茶递过去。
“这北胤的炭火虽好,却也燥得很,喝点菊花茶润润喉。”
燕止雾接过白瓷茶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仍停留在书页上。
“嬷嬷,你看这青鸾,真的会引颈高歌吗?”
陈嬷嬷凑过来看了一眼,笑道:“书上说有,那便是有的。”
“说不定哪天咱们运气好,能在这东宫的园子里见到呢。”
——
说话间,殿外廊下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嘈杂的脚步声。
不同于宫人们的轻悄,带着雀跃和活力。
“是这里吗?惊鸿阁?名字真好听。”
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女童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尾音微微上扬。
“十四姐姐,你慢些跑,廊下结了薄冰,当心滑倒。”
紧接着是一个略显沉稳些的男孩声音。
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清冽的寒气飘进屋内。
守在门边的春晓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屈膝行礼。
“奴婢给十四公主、十五皇子请安。”
两道小小的身影裹着厚厚的锦裘,挤进门内。
为首的女孩约莫八九岁年纪,正是十四公主云然。
她生得玉雪可爱,圆润的小脸冻得红扑扑,一双杏眼又大又亮,好奇地转动,打量着殿内的一切。
她穿着鹅黄色的宫装,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的兔毛,更衬得她娇憨可人。
跟在她身后半步的男孩,是她的双生弟弟,十五皇子云煦。
他与姐姐容貌有七八分相似,却显得更文静些,穿着靛蓝色的皇子服饰,透着股小大人的模样。
他眼神里同样藏着好奇,却比姐姐多了几分怯生,紧紧跟在云然身后。
“你就是南楚来的帝姬姐姐吗?”
云然几步就跑到软榻前,毫不认生地歪着头打量燕止雾,声音清脆响亮。
“我叫云然,这是我弟弟云煦。”
“我们是双胞胎,母妃常说我们是上天赐给她的宝贝。。”
她骄傲地指向身后的男孩。
云煦被姐姐推到前面,有些不好意思,学着大人的样子规规矩矩地拱了拱手,小大人似的行礼。
“云煦见过帝姬姐姐。”
声音虽稚嫩,礼数却周全。
燕止雾被这突如其来的造访弄得有些无措,连忙放下书,站起身。
她身上穿着一件蓝白色的软缎夹袄,领口绣着几枝淡雅的兰草,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剔透。
她微微屈膝还礼,声音很轻:“昭仁见过十四公主、十五皇子。”
“哎呀,不用这么多礼。”
云然大大咧咧地摆摆手,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燕止雾膝上的书。
“你在看什么?《山海经》?”
“太子哥哥的书房里也有这套书,他说里面有好多好多神奇的怪兽。”
“嗯。”
燕止雾轻轻应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自幼在南楚深宫谨小慎微,从未见过这样活泼直接的孩子。
云然却是个自来熟,一点儿也不觉得拘谨。
她解下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精巧的小荷包,那荷包是用鹅黄色的缎子做的,上面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针脚虽算不上精致,却充满了童趣。
她将荷包捧到燕止雾面前,“帝姬姐姐,这个给你。”
“是御膳房新做的蜜渍金桔,可甜可甜了。”
“我和阿煦偷偷藏起来的,母妃都不知道。”
她说着,还朝弟弟眨了眨眼。
云煦小声嘀咕:“十四姐姐,明明是你说要拿给帝姬姐姐尝尝,还说要偷偷拿才有趣……”
燕止雾看着那绣着鸳鸯的荷包,里面散发出甜蜜的果香。
她迟疑了一下,在云然期待的目光中,伸手接了过来。
“谢谢公主殿下。”
“叫我阿然就好啦。”
云然见她接了荷包,高兴地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太子哥哥说你是客人,让我们多来陪你玩,怕你一个人闷得慌。”
“他还说你读的书多,以后我有不懂的字,能不能来问你呀?”
燕止雾没想到云挽行竟会特意叮嘱他们来陪自己,点点头。
“当然可以。”
这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一个少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微微侧身避开廊下的积雪。
她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身量已初显窈窕。
少女穿着一身茜红色的锦缎袄裙,裙摆上绣着疏朗的折枝梅花。外罩一件玄色镶雪狐毛边的斗篷,领口的狐毛衬得她脖颈愈发修长白皙。
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一支简洁却价值不菲的赤金点翠梅花簪。
她的容貌是明艳的,既有少女的明丽,又透着一股寻常闺秀少有的英气。
她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女,皆是劲装打扮,一看便知身负武艺。
“嘉姐姐!”
云然欢快地小跑过去,亲昵地抱住少女的手臂。
“你也来看帝姬姐姐啦?”
被称作“嘉姐姐”的是寿阳郡主窦嘉。
她的目光越过云然,落在软榻前的燕止雾身上。
燕止雾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从陈嬷嬷口中听说过这位寿阳郡主的身世。
她的父亲是战死沙场的骠骑大将军窦郢。
母亲平宁长公主思郁成疾早逝。
自幼由姑母窦贵妃抚养长大。
虽是郡主之尊,却也是个可怜人。
窦嘉缓步走近,在离燕止雾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你就是南楚的昭仁帝姬,燕止雾?”
窦嘉开口。
“是。”燕止雾再次屈膝行礼,“见过寿阳郡主。”
窦嘉微微颔首,示意她起身,目光又细细打量了她片刻。
眼前的小女孩苍白纤细,穿着北胤新制的浅杏色宫装,安静得像一株含羞草。
唯有眼睛里,清澈明亮,带着警惕和倔强。
这眼神,窦嘉并不陌生。
她在那面冰冷的铜镜里,在自己更小的时候,也曾见过类似的东西。
那是失去庇护后,在陌生环境里努力扎根的坚韧。
“帝姬不必拘礼。”窦嘉的语气缓和了些,“太子表哥今日要去上书房,特意让我来看看你住得还习惯与否。”
“这深宫高墙,看着富丽堂皇,实则步步惊心。你初来乍到,想必诸多不适。”
燕止雾抬起头,迎上窦嘉的目光。
窦嘉走近一步,微微倾身,声音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
“你我也算半个同病相怜。”
她的目光落在燕止雾睁大的眼睛上,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明艳却有些清冷的面容。
“你失了故国庇佑,我亦父母双亡,寄人篱下。”
“所以,你也不必拘谨。”
“至少在我面前,不必。”
云然和云煦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们,不太明白她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云然拉了拉窦嘉的衣袖,小声问:“嘉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呀?”
窦嘉抬手摸了摸云然的头顶,动作难得地温柔:“没什么,在跟帝姬说东宫的规矩呢。”
她看了一眼窗外,正午的阳光在地上投下影子。
“惊鸿阁景致不错,临窗能看到东宫的梅园,冬日赏雪也别有风味。”
“若觉得闷,可以让侍女带你在东宫的花园里走走,但不要走远。”
她又转向云然云煦:“阿然,阿煦,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姑母还等着我们用午膳呢,晚了可要挨罚了。”
“哦……”
云然有些恋恋不舍地应了一声,但还是乖乖点头,临走前还不忘对燕止雾挥挥手。
“帝姬姐姐,我们改天再来找你玩。”
“到时候我把我最爱的兔子灯带来给你看。”
云煦也再次拱手:“告辞。”
窦嘉最后看了燕止雾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藏着审视,藏着同情,亦藏着期许。
她转身离开了惊鸿阁。
云然云煦也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走了。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桌上的蜜渍金桔散发着甜香,那套《山海经》摊在桌上。
燕止雾站在原地,手中荷包的触感温热,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窦嘉说的同病相怜。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毯上拉长了光影。
她缓缓坐回软榻,目光在书页上那只展翅欲飞的青鸾久久停留。
陈嬷嬷端来一碗新沏的菊花茶,“帝姬,这位寿阳郡主,倒是个性情中人。”
燕止雾拿起那方绣着鸳鸯的荷包,打开后,取出一颗裹着蜜糖的金桔放进嘴里,清甜的果香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