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沈秋宁眼睛一亮,倾身向前,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叶九的袖摆:“既然你还记得那店小二的模样,我们可以多绘制几幅画像,明日贴在城中悬赏。雨后道路状况不佳,那人又带着孩子,行动总归不便,说不定会有人见过呢?”
夜九玄垂眸,避开看她满含期盼的神色,目光却恰好落在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上,手指纤纤似削葱,肤色白皙如凝脂,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之人的手。
现下,那手紧紧攥着衣料,因为主人情绪过于激动,边缘隐隐泛着白色。
他轻轻刮去盏中茶叶浮沫,抿了一口茶,缓慢开口:“恐怕不行。从那店小二一张脸上,可以看出很多人的影子。”
“……啊?”
“换言之——”虽然残忍,夜九玄还是没有犹豫地接着补充,“那店小二很可能用了易容术,为的就是不让别人凭借样貌找到他。”
他的话宛如兜头浇下的一盆冷水,希望再度落空,沈秋宁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她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垂头缄默不语。
空气中再次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
忽然,先前坐得离他们最远的紫衣女子与青衣男子走到他们桌前,紫衣女子率先开口:“二位,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秋宁对这一男一女颇有印象,倒不是因为二人最先下楼,而是因为方才叶九说出“那些所谓名门正道”之语时,青衣男子明显脸色一变,大有要冲上来理论一番的架势,被紫衣女子不动声色地拦下了。
夜九玄自然也将二人举动尽收眼底,此刻他看向青衣男子:“哦?不知二位来自哪个名门正道,管得倒是挺宽。”
“你!”青衣男子怒不可遏,伸手握住腰间佩剑,“休要不识抬举——”
“行舟!”紫衣女子厉声喝止,“不得无礼!当以正事为重,你忘了师尊平日里是如何教导我们的?”
青衣男子依旧满脸不甘,紫衣女子投去一个眼神,他便不再吭声了。
紫衣女子转过身,面向夜九玄,再度开口:“这位道友,我不知你对名门正道有何误解。但是,关于你家孩子失踪一事——”她刻意压低声音,以免传入另外几桌人耳中,“我想我们或许有一些线索。”
夜九玄挑了挑眉,似乎在掂量这话有几分真假。
与身旁气得紧握双拳的青衣男子形成鲜明对比,紫衣女子气定神闲地站立着,身形挺拔,态度不卑不亢。
过了一会儿,夜九玄冷哼一声:“你们最好能拿出有价值的线索。”
四人再次进入小辞失踪的房间,房门关上后,紫衣女子掏出一块玉质令牌:“在下穆清霜,乃天枢门弟子。这位是段行舟,我师弟。”
段行舟不情不愿地微微颔首致意。
天枢门!沈秋宁心中警铃大作,原因无他,这是个中等规模的门派,由青云剑宗一位长老创立,可以说是一个与青云剑宗关系极为密切的旁系宗门。
不过,原身平时深居合欢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二位显然没有参加过凌霄仙尊的大婚典礼,按理说应该不认得她的模样。
对小辞的担忧毕竟占上风,她决定先探听一下这二人手中有什么线索。
“近日宣阳城里多名儿童连续失踪,这已是第四起了。按目前情况来看,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既然我们目的相同,那我也不多客套了。”说着,穆清霜从储物囊中拿出一个卷轴,干脆利落地打开。那是一张质地上好的云纹宣纸,上面用浓墨写着几行字:
考核任务:宣阳城孩童失踪案
弟子姓名:穆清霜、段行舟
限十日内查明此案,并完整记录案件来龙去脉,若发现异样,需及时禀报宗门
七月十五,璇玑长老于天枢门
夜九玄不放过任何一个奚落正道门派的机会,冷笑道:“哼,我道你们为何这般上心,还以为是心怀苍生呢,原来不过是为了完成考核任务罢了。”
紫衣女子显然是个识大体的,并不理会他这夹枪带棒的讥讽。证明了四人目的相同,她又取出一个本子,翻到一页,摊在桌子上:“这是所有失踪孩子的信息。”
四人达成共识,气氛倒是变得平和许多,整个后半夜,他们都在讨论案子,最终决定先去三户丢失孩子的人家看看。
次日早晨,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雨终于停歇。太阳半露,空气中还残留着雨后的湿凉,晶莹的雨珠缀在枝头,将落未落。
地上积着水洼,清晰地倒映出眼前的飞檐翘角。就是这里了,四人停下脚步。
宣阳城西,富商苏万贯家。最近一次失踪的孩子,便是苏家的小儿子,苏裕安。
苏家几代经商,家底殷实,富可敌国。因此这苏万贯的宅院虽不像仙门那般灵雾缭绕,却处处透着凡人世界里最扎眼的富贵。大门由最上乘的紫檀木整块打造,上面是金粉描摹的山河图,就连檐下挂的灯笼,也不是寻常灯笼,而是镶嵌着细碎琉璃的宫灯,白日里也泛着璀璨流光。
富贵归富贵,但不过是将各种值钱宝贝堆砌在一起,毫无美感可言,就差把“我家有钱”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牌匾上了。按沈秋宁的审美来看,这完全暴发户式的风格。
“这也太……”段行舟皱眉,似乎在斟酌用词。
“太有品味了!”他的话被人接了过去。
“什么?!”段行舟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叶九摩挲着下巴,仔细打量着眼前府邸,目光专注,像要把它的模样丝毫不差地刻在心底。
“瞧瞧这门,还有这牌匾,多么气派!”夜九玄来回踱着步,全方位地观赏,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之意,“我怎么就没想过把我的宫……宅子也装修成这样?这才契合我的气质。”
沈秋宁:……
段行舟着实被方才这番话惊得不轻,他毫不客气地挖苦道:“认真的吗?你脑子果真坏掉了吧,哪个有品味的会把家装修成这幅鬼样?”
“好了,诸位,别忘了我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穆清霜不欲再浪费时间,从两人中间穿过,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门。
眨眼的功夫,就有家仆前来应门。他打开门,看到四人都作修士打扮,心下了然:“几位想必就是我家老爷请的贵客吧,快里面请!”说罢,他闪身到门边,侧身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刚一踏进宅院,就听到里屋传来一阵妇人的啼哭声,呜呜咽咽,好不悲切。
屋内,一女子正扑在男人怀里恸哭。那女子不过二十出头,娇艳的像朵沾着晨露的海棠花。男子却是已至中年,即使衣着华贵,也难以掩饰发福后身材的臃肿。男子轻声哄着,可那女子哭得愈发厉害,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滚落,急得男子直搓手,脸上横肉都挤到一起。
苏万贯瞧见几位来人,眼睛一亮,从八仙椅上起身:“几位便是天枢门派来的修士吧。不过,之前不是说有两位吗,怎么……来的是四位?”
穆清霜神色镇定,从容道:“门派也是为苏小公子的安全着想,将任务派给了我四人。”
“噢!原来如此。”苏万贯恍然地笑道,“几位快请坐,且让云岫讲讲安儿失踪那日的事。寻找我儿一事,还多劳烦各位了,待事成之后,我必重重感谢各位。”不得不说,苏万贯不愧是坐拥亿万家财的人,虽然面相看着和善,但处事透着与生俱来的圆滑与威严,滴水不漏。
他是真的急于找到小儿子,一则他人已过不惑之年,好不容易才得了这第一个宝贝儿子,二则自安儿失踪以来,宅中诸事不宁,且不说他那小妾云岫日日在他耳边哭诉,苏家旁系那些人听闻此事后,如同见了血的群狼,磨着牙觊觎他的家产,还有几个甚至想把亲儿子过继给他。
愁得他又多添了几根华发。
云岫用手帕轻拭着眼角的泪水:“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安儿,老爷你说,安儿他得遭了多少罪啊?”她似乎再也忍不住了,以帕遮面,“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从前是戏子出身,哭起来声调婉转幽怨,宛如唱曲一般。
苏万贯见状,又急得接过帕子给她擦泪,柔声安慰着她。
众人:……
不知这云岫几时才能止住眼泪开口了。
就在气氛正尴尬时,一个中年美妇撩起帘子走进来,她瞥了一眼哭得抽抽噎噎的云岫,淡声道:“在客人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她转过身,面朝沈秋宁四人,“几位客人还是随我来吧,我来给大家讲讲那日的事。”
看来这位便是苏夫人了,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定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虽然保养得当,但岁月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她眼角留下了痕迹。
苏万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却没有理会,径直走出了门。
苏家宅院大且幽深,四人跟着她绕了几个弯,才来到一处院子。
这院子临水,掩映在几丛翠竹中,端的是一派清雅风光,一扫先前的俗气。
苏夫人吩咐侍女给四人斟上茶,面带歉意:“让各位见笑了。”接着,她语气带上几分难以掩饰的轻蔑,“自安儿失踪以来,那人整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也不知心思是用在争宠上,还是用在找安儿上了。”
四人发问,苏夫人一一作答。不得不说,苏夫人远比那个叫云岫的好交流多了,三言两语间,几人便拼凑出事件的原貌。
原来,苏裕安失踪那晚,并没有任何异样和预兆。次日清晨,家仆见他不在房中,还以为他贪玩跑出去玩了,结果半天都不见他回来,这才慌了神,赶忙向家主禀报。苏万贯立即派所有家仆在宅院里四处寻找,连河里都仔细搜寻了一遍,却连个人影儿都没见到,这才意识到孩子失踪了。
要说唯一的异样,就是临睡前关着的窗户被打开了。不过,窗外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睡在外间的侍女也表示夜间没听到任何动静。
苏万贯派人写了悬赏告示,张贴在城里各处显眼的地方,可这些告示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听闻天枢门办案效率奇高,他又花重金雇了天枢门的人来调查此事。
穆清霜将信息一一记录在本子上,又要来苏裕安的生辰八字,打算与其他失踪孩子的比对一下,看看能否找到其中的某种联系。她朝苏夫人点头示意:“多谢您提供的信息。”
苏夫人端起茶盏,浅抿一口:“无事,我也盼着你们早些找到安儿。那云岫以为我自己无所出,便妄图害她的孩子,在老爷面前闹腾了两三回,着实让我烦得很。别看云岫那般德行,其实安儿倒是个很好的孩子。”
说罢,她也不多做挽留,招手示意一旁的婢女:“听竹,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