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半月的酷暑燥热后，京城终于久违地迎来了连绵数日的细雨。

    微开的窗枢吹进缕缕带着湿润土腥气和草木清香的凉风，令人心神为之一凛。

    姜沅在闺房里整理自己的书架，准备把前几日新买的那本《山川异闻录》也仔细放进去。

    她盘腿坐在簟席上翻开书页，想大致看看内里是否有破损污渍，却不想刚翻开扉页，一张压得平平整整的素白书签便从中滑落出来，飘飘悠悠地落在她膝间的裙裾上。

    书签材质是素净的白色宣纸，边缘裁切得十分齐整，仅纸面有着细微的罗纹，泛着一股淡淡的冷冽香气，似松针又似雪后寒梅。

    只右下角以墨笔写了一个“衍”，字迹瘦劲清峻，笔锋凌厉。

    姜沅捏起那枚书签，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有点懵。

    她素来用的书签或是用晒干的各色小花压制而成，或是自己用染了色的笺纸裁剪绘制，字迹也更偏清雅流畅。

    而这枚书签，不仅素净得过份，上面这字更是棱角分明，锋芒毕露。

    她拿着书签翻来覆去地看，眉心微蹙。心道这是哪来的？这本书从集雅斋买来到现在，只经过了她自己的手。

    丫鬟霜降是知道她的，她不喜旁人胡乱动她的书籍，从不会擅自翻动。

    难道是书肆里之前被其他客人翻开看过，无意间遗落在里面？

    难道是那天救了她的那人？

    正当她心乱如麻脸上红彤彤一片时，丫鬟霜降正好端着茶水果点推门而入，一眼看见自家姑娘满脸通红、眼神发直地坐在席上，顿时吓了一跳，担忧地快步上前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窗户开的太大，叫风吹得受凉了？奴婢就说今日虽然下了雨，天气转凉，姑娘也不能太贪凉快开着窗子吹风，万一病了可怎么好！姑娘快去榻上歇着，奴婢这就去叫大夫来瞧瞧！”说着便急急要来扶她。

    姜沅还沉浸在纷乱的思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含糊地应着。等她被半扶半劝地安置到榻上，拉上薄被。

    回过神来时，大夫已经被霜降急匆匆请来了，仔细地把了脉，说是略感风邪，心有微悸，开了副安神祛风的方子。

    待药都煎好送上来了，她垂眼看向自己不知何时又绞在一起的手指，却发现指尖竟还无意识地捏着那枚素白书签，柔软的纸张已被捏得微微起了褶皱。

    她脸上又是一热，连忙趁无人注意，将书签做贼似的重新夹回《山川异闻录》的扉页里，仿佛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后乖乖喝了那碗苦药，在药力作用下昏昏睡去。

    又过了些日子，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停歇，天空澈蓝如洗，阳光透过薄云洒下，微风拂面，带来雨后的清新凉爽，正是出门散心的好时机。

    与京中大多数家眷一样，姜沅也随母亲沈氏在这日出门，前往香火鼎盛的护国寺上香祈福。寺内人头攒动，檀香的气息浓郁厚重，混着香客们的低声絮语，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磕头，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希望阿爹阿娘身体康健，兄长事事顺遂，家里平安和睦。

    拜完佛出来，姜母遇见了相熟的几位夫人，便站在殿旁说话。

    姜沅乖觉地退到殿外宽阔的廊下等候，顺便也等着母亲好友的女儿，与她一同长大的手帕交芸娘一家，她们约好今日一同来上香。

    日光西斜，变得温和了许多，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并不灼人。姜沅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廊下来往的香客和寺僧，忽然看见不远处一根朱红廊柱的角落里，缩着一只瘦瘦小小的花狸猫，毛色杂乱，正睁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警惕又渴望地望着来往穿梭的脚步。

    她摸摸袖袋，正好还有一块早上怕饿，特意留着的、用干净油纸包着的素点心。

    她心下微软，走过去，提着裙摆蹲下身，尽量放轻放柔动作，将那块点心仔细掰成小块，放在干净的油纸片上，然后轻轻推到离小猫不远不近，它稍微探身就能够到的地方。

    “小狸奴，饿了吧？这个给你吃，是寺里求来的素点心，不脏的。”姜沅声音放得很轻很软，圆圆的杏眼里漾着纯粹的温柔，“别怕，慢慢吃，没人赶你。”

    小猫警惕地看看她，又狐疑地瞅瞅那散发着食物香气的点心，鼻头耸动，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飞快地叼走一小块，又迅速缩回角落，狼吞虎咽起来。

    姜沅也不靠近，就保持着距离，另一只手撑着脸颊看着小猫吃得急切，眉眼弯弯，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全然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专注喂猫的时候，谢衍正奉旨陪同前几日才抵达京城，欲观京中风物的外邦使臣参观护国寺，随行的还有鸿胪寺的几位官员。

    一行人恰好从另一侧的廊下缓步走过。他正听着身旁礼部官员低声介绍寺中，目光随意地扫过前方喧闹的香客和恢弘的殿宇，恰好就看到了那个蹲在午后澄澈阳光里的青碧色身影。

    她侧身蹲着，微微背对着他的方向，微微俯身，露出一小截白皙纤细的后颈，脆弱又柔软，侧脸线条柔和美好，杏眼亮晶晶的，颊边那对小小的梨涡因这笑意而若隐若现。

    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檐的缝隙，金子般洒在她身上，那抹青碧色在古刹深沉的色彩背景下，显得格外鲜活柔和，甚至有些夺目。

    一阵清风拂过，少女头上的系带随风飘荡，谢衍的心好像被轻轻的挠了一下。

    那毛茸茸的的发顶，跟上次在书肆时一样，莫名让他生出一点古怪的念头——想去摸一摸，试试是否如同看上去那般，和那只正在吃点心的狸奴一样柔软。

    谢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的时间，比之上次在书局那次，似乎又长了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

    他脑中甚至没有清晰地记住这个人的具体样貌，只觉得这偶然瞥见的画面，透着一种奇怪的与周遭鼎盛香火，喧嚣人声格格不入的安静和暖意，纯粹而简单。

    像冬日里偶然从窗隙瞥见的一缕短暂阳光，没什么特别的意义，甚至算不上风景，只是看见了。

    他脚步未停，视线也极其自然地移开，继续侧耳倾听使臣的提问，并与鸿胪寺官员低声交谈，仿佛刚才只是看到了一处寻常至极的寺中景致。

    而姜沅看着小猫很快吃完那点碎点心，舔舔嘴巴，灵活地一窜，消失在了廊柱后的草丛里。

    她拍拍裙子站起来，正好姜母一行人也从殿内出来了，芸娘笑着朝她招手，她便上前挽住母亲和好友的手，听着她们说着方才求签的趣事，说说笑笑地沿着青石阶往山下走去。

    护国寺在京中盛名远播，平日来往香客便络绎不绝，今日天晴，更是人流如织。

    山脚下有一片天然的莲湖，此时正值夏日，湖中荷花盛开，亭亭玉立，清风徐来，自有清雅美景令人向往。

    湖畔设有码头，可供香客泛舟游湖，深入荷塘赏景。

    也因此，许多精明的小贩早早便来来往往，驻扎在湖岸道路两旁叫卖各色吃食玩意。寺中虽备有素斋且香客众多，因而许多香客多选择在山脚下这些食摊解决午食，歇歇脚再返程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