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喧嚣不过如此,往来者众。
姜沅拉着好友芸娘,好奇地打量周围热闹的景象,鼻尖萦绕着各种食物香气。
两人带着丫鬟选了一家看起来较为干净,靠近湖边又稍大一些的食肆,找了个临湖一面的露天座位坐下。
点了份清甜的莲子羹、香气独特的荷花茶、爽口的凉拌莲藕,再吩咐霜降去旁边小摊上买些小食,边吃边歇息,边看着湖光山色闲聊。
周遭人声鼎沸,喧嚣的闹市中,姜沅突然从一片嘈杂里捕捉到了“谢衍”这个名字,是邻桌几个看似读书人打扮的男子在讨论。
“方才瞧见谢侍郎的车驾了,没想到今日竟也来了护国寺,真是难得。”
“可不是么,听闻是陪同那些西域来的使臣,鸿胪寺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啧,那般人物,竟也需亲自作陪?方才好似瞧见往那边方丈精舍去了,可惜未能近前得见真容,只听家父说谢大人风仪极盛,令人见之忘俗。”
“嘘,小声些,莫要妄议。”
姜沅思绪放空,谢衍这个名字她听阿爹听起过,说此人手段狠戾,办事雷厉风行,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嘱咐家中子弟无事莫要招惹……
正巧这时,她们点的荷花茶被店伙送了上来。白瓷茶盏里,茶汤清亮,泛着淡淡的、极其幽雅的香气。
这茶是将上好的绿茶提前一日便小心放置在半拢的新鲜荷花花心中,熏染一夜方能得此清韵。
姜沅思绪被打断,低头品了一口,心中暗叹果真清冽。
一旁的芸娘却没留意,忽然兴奋地一拉姜沅的手指,压低声音,指向湖对面山脚下刚刚停稳的一辆颇为宽敞低调,却难掩精致的青篷马车,语气激动:“沅沅你快看,那个是不是谢大人的马车?我上次听我爹下朝回来说谢大人貌比潘安,为人却清冷得很,平日里极少在宴集上见,只听偶尔见过的人提过几句,不知他现下是不是就在这附近,沅沅你说谢大人当真长得有那么好看吗?比画上的潘安还俊?”
姜沅本能地跟着苏芸娘的动作和指引转头望去——果不其然,下一刻她便看见那道熟悉的、挺拔冷峻的玄色身影,正从那辆马车上下来。
她惊讶的瞪大双眼,这人竟然就是先前买走她字画的那人!
那人竟然是谢衍!
她慌忙地扫了一眼,甚至没看清他表情,便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视线,心跳如擂鼓,赶紧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拨弄着碟子里的凉拌藕片,声音发紧地拉着苏芸娘的袖子:“芸、芸娘,快尝尝这个藕,很是爽口”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到桌下去。
而湖对面,刚下马车的谢衍,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一道不同寻常的的视线。
他偏头,目光冷淡地扫过湖面,掠过那些游船和食摊,轻易便捕捉到了那个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茶杯里去的碧青色身影。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在他目光扫过的一刹那,那个“小狸奴”像是受惊一般脖子一缩,脸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磕到桌沿。
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乱模样,让他那双眼眸深处,不自觉地掠过一丝笑意,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苏芸娘一转头便瞧着姜沅那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进茶杯里的模样,忍俊不禁。
再一细看,好友不仅耳根通红,连纤细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明显的绯色。
她眼珠灵动的转了转,凑近前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线,带着几分狡黠揶揄道:“沅沅,你这是怎么了?我才刚提了一句谢大人,你这脸怎地就红得跟刚蒸熟的螃蟹似的?快从实招来,莫非你也偷偷倾慕那位谢大人?还是说你也喜欢他真如传闻中那般,生了张能勾走人魂魄的俊脸?”
姜沅一听,脸上“轰”地一下更是烧得厉害,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面之上。
她又羞又急,慌忙伸出手去捂苏芸娘的嘴,身子也又软又急地靠倒在她身上,声音又糯又黏,带着明显的羞窘和一丝撒娇的意味。
慢吞吞地嘟囔道:“芸娘你、你快别胡说了,我哪有,是这天气实在太热了,日头又毒,我、我怕是有些中暑了,头晕得很,我们快些回马车上去好不好?再待下去,爹娘该等着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芸娘那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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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沅拉着芸娘一同歪在凉榻上,侧过身软软搂住好友的胳膊,声音温吞吞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芸娘……你说,谢大人那样的人……会中意什么样的女子呢?”
芸娘正望着头顶被微风拂动、叮咚作响的琉璃风铃出神,闻言想了想,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的感叹:“那样的身份品貌,自然是得配名门闺秀、世家千金。谢大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听闻品行也端正肃洁。这般人物,便是尚公主只怕都委屈了呢。”
姜沅听了把脸往芸娘胳膊上埋了埋,声音更低了,几乎含在嘴里:“那……芸娘,你觉得……我怎么样呢?”
芸娘讶然转头,撑起身子,好笑地看着身边这团缩起来的姜沅,伸出指尖轻轻捏了捏她温热绵软的脸颊:“怎么了,我们沅沅这是真的春心萌动了?竟真惦记起那位遥不可及的谢大人了?”
“芸娘!”姜沅羞得耳根都红了,急忙去捂她的嘴,“你别取笑我……”
“好好好,不笑不笑。”芸娘笑着拉下她的手,语气温柔又肯定。“我们沅沅自然是最好的,瞧着娇娇小小的,心里却最有主意,认准的事执着得很。模样更是讨人喜欢。”
姜沅被她夸得有些羞涩,唇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她忽然坐起身,趿拉着绣鞋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山川异闻录》。
又仔细地去将窗户关严,确认无人能窥听,这才抱着书重新爬上榻,挨着芸娘坐下,眼神亮晶晶又带着巨大的忐忑,声音轻得如同耳语:“芸娘,我、我总觉得……谢衍他……好像……对我……”后面几个字几乎消失在唇间,她不好意思地猛地低下头,露出的脖颈和侧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樱桃。
“我那日去书肆买书……”她开始细细诉说那日的巧合、那幅被买走的画、那枚突如其来的书签。芸娘起初还带着戏谑听着,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沅沅是很好,可对方是谢衍啊!这听起来也太匪夷所思了!可听着听着,那一件件一桩桩的巧合堆叠起来,连她也忍不住有些动摇迷糊起来:又是恰好救人,又是买走沅沅的画,又是落下带着名字的私人书签,这、这难道真的……
“沅沅,”芸娘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不确定和惊奇,“这我也不知道了,那你呢?你对谢大人可有一丝喜欢?”
“我……我不知道。”姜沅茫然地摇摇头,眼神有些无措,“我没喜欢过谁……”
月光如水,静静洒在窗棂上。窗外夜风送来的茉莉幽香,淡淡弥漫在闺阁之内。
不知何时,窃窃私语声渐歇,凉榻之上,两位少女并头而眠,呼吸均匀,已是沉入梦乡。唯有那本《山川异闻录》,静静躺在枕边,书页里似乎还夹着一个未曾言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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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随母亲走后,姜沅又变成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白日无聊也只能带上霜降再去书肆里逛逛,看看有没有出什么新书,或是与哥哥斗嘴,一家人在亭中一起避暑闲聊消磨掉这一日光阴。
夜晚凉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些许暑气。清朗明月高高挂在枝头,流泻下满地清辉。微开的窗枢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几声微弱蝉鸣与不知名鸟儿的啼叫。
姜沅沐浴后散了头发,如瀑般的长发倾泻而下,带着湿润的水汽,只着轻软的中衣,趴在窗枢下的书桌前,肘下垫着那本《山川异闻录》,出神地用手指反复摩挲着略显粗糙的书面,贝齿无意识地轻轻咬住下唇,目光却没有焦点。
那张写着“衍”字的素白书签,依旧安静地夹在书的扉页里。
这些日子以来,姜沅偶尔翻看到它,会拿起来对着灯烛看看那笔力遒劲、锋芒暗藏的字迹,心里悄悄嘀咕一句:“这字写得真好看,筋骨嶙峋,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般。”然后也就小心地放回去了。
对当时的她来说,这更像是个意外得来的,带着点神秘色彩的小物件,新鲜好奇一阵,探究不出所以然,也就渐渐搁置在了一旁,不再整日胡思乱想。
但昨日,山脚下那短暂却令人心慌意乱的对视,却总是不经意地浮现在眼前。还有和芸娘的窃窃私语犹在耳边,姜沅想着,他是看到自己了吧?他那眼神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冷淡?
这个念头让她坐立难安。鬼使神差地,她竟铺开临帖用的雪浪笺,研墨提笔,凭着记忆在纸上极其认真地临摹起那枚书签上小小的却气势十足的“衍”字来。写废了好几张纸,总觉得不得其神韵,反而更显出那字迹的超凡脱俗来。
连续描写了好几张后,姜沅又脸蛋通红的把写好的宣纸裁成一样大小,将好看的字一同放入扉页当中。
转身又趴在窗前看着窗外月明星稀,一头青丝垂下,跟随主人的思绪摇摇晃晃,姜沅看着天上的月亮,清清泠泠,想到了谢衍,他这般清高疏离的人真的会喜欢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