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处理完最后一封来自江南道的加急公文,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侍立一旁的心腹长随清竹低声回禀:“爷,您前两日让查的那幅《春山烟雨图》的仿作者,有些眉目了。集雅斋的掌柜起初不肯细说,只道是位生面孔的丫鬟拿去寄卖的,瞧着不像大户人家出身。后来使了些银子,他才模糊透露,那丫鬟口音是京城本地人,偶尔提及她家小姐似乎……颇喜游历杂记之类的书册。”
谢衍闻言,目光从公文上抬起:“游历杂记?”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敲了敲,发出规律的轻响。
“继续查。我要知道是谁。”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那幅画的笔触,尤其是题字的笔迹,让他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并非欣赏,而是某种基于习惯的对异常痕迹的排查本能。
“是。”清竹躬身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噼啪。谢衍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眸光深沉,思索的依旧是漕运改制与边境屯田的国策,方才那点关于一幅画的小插曲,很快便被他摒除于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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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姜沅来说日子就像山涧溪水一样,表面看起来平缓地流淌着,一日复一日。
姜沅照旧看她的游记杂书,被里头描绘的异域风情、奇闻轶事所吸引,照旧练字绘丹青,也偶尔跟着母亲去相熟的人家串门。
当她坐在花厅里,听那些珠环翠绕的贵妇小姐们聊些她不太感兴趣的时新衣裳料子、精巧首饰花样,或是各府里的家长里短、婚嫁传闻。
姜沅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捧着一盏茶,杏眼看似认真听着,实则早已放空,思绪可能早就飘到了哪本游记里记载的苍茫大漠或是烟雨江南去了。
其实姜沅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姜父名姜衡,是京城本地人,虽家中贫寒祖上都是农民,但姜衡读书尚可整日勤勉苦读,后来偶然意外与姜母沈氏相熟。
沈氏家中经商,因着家中小辈要读书,生意大多挂在亲戚名下,虽名声不显,但比之姜父还是好上太多。
两人互生情愫后姜父为了配得上沈氏,给心上人一份荣耀也是一份交代和保障,姜父全力以赴,日夜苦读最终考上二甲,风光迎娶沈氏,此后两人一直留在京城。
是以姜沅从出生起便几乎没有离开过京城,去过最远的地方也是京郊,她虽不是很聪明却也随父亲开蒙,读了几年书,识文断字。
诸多杂书中,她独爱那些描绘各地风物的山川杂记、游记舆图。
每每见书上所述北地群山之巍峨苍茫、江南水乡之朦胧秀雅、西域大漠之雄浑异域,一颗心便仿佛随之飞越千山万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期待与憧憬。
她常想,若有朝一日能亲见,定要先下江南,去看看那书中所言“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景致。
“沅沅?”有人在叫姜沅。
思绪回神,姜沅从遨游大雁又变回了大理寺丞家的姑娘姜沅。“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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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京城的天光白得晃眼,日头一日毒过一日,连青石板路面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纵然长街之上,为生计奔波的小贩吆喝声并未比往日稀少几分,反倒因这酷暑平添了几分焦躁,她却连掀起车帘瞧一眼外头热闹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姜沅便愈发懒怠出府了,整日恹恹地倚在临窗的竹榻上,看着院中那几株芭蕉的叶子都被晒得卷了边。
这般酷暑难当,动弹几下便是细汗涔涔,她也只得终日留在府中,伴着爹娘与兄长,在荫凉的花厅水阁里消磨这漫长的夏日辰光。
只是近来,府中氛围似乎隐约有些不同。
姜父下朝回家的时间比往常晚了些,眉头也时常微蹙着,像是在朝中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饭桌上偶尔会陷入沉思,连母亲沈氏问话有时都慢半拍才回应,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京中的暑气正盛,蝉鸣一阵响过一阵,聒噪得人心头也跟着起躁。
朝中却隐隐传出些不太平的风声,道是前些时日来京觐见,备受礼遇的那支外邦使团,似乎暗地里有些不太安分的举动,疑点渐生,种种迹象指明使团,却苦无实证。圣心不悦,着令有司严查,不得延误。
大理寺丞姜衡,便是奉旨协查此案的官员之一。此事关系重大,又牵扯外邦,一个处理不当,便是泼天的大祸。
故而姜衡连日来几乎是宿在了衙署之中,与同僚们昼夜不停地梳理线索、核对文书、讯问相关人员,忙得脚不沾地,连家也难得回上一趟,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清减憔悴了不少。
姜沅在家中,瞧着母亲沈氏日渐蹙紧的眉头和掩不住的忧色,还有父亲姜衡连日来忙的脚不沾地几乎日日歇在大理寺官衙里,心中也跟着七上八下。
这日午后,母亲实在放心不下,让她亲自带着丫鬟霜降,提了一个小巧的双层食盒,里面装着几样清爽可口、易于入口的点心小菜并一盅精心熬煮、清热解暑的绿豆百合汤,乘了马车前往父亲办公的大理寺衙署。
马车在离衙署正门尚有段距离的街角便停下了。霜降先下了车,上前与守门的差役交涉。那衙署门禁森严,门前守着四名持刀挎棍的衙役,个个面色肃穆,眼神锐利。
“这位差爷,”霜降福了一礼,小心开口道“奴婢是姜寺丞府上的丫鬟,我家姑娘惦记老爷身体,特来送些汤水点心,烦请通传一声。”
为首的班头打量了霜降一眼,又看了眼不远处停着的、带有姜府标识的马车,语气虽缓却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谨:“原来是姜大人家眷。只是近来衙内事务繁杂,上头有严令,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姑娘还是请回吧,东西可以留下,我等会代为转交姜大人。”
车内姜沅听得真切,心下焦急,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这位差大哥,我并非闲杂人等,只是见家父连日辛劳,心中实在忧虑,只想亲眼见他一面,送上些家中饮食,说两句话便走,绝不会耽搁公务,还请行个方便。”她声音温软,带着恳切,容貌清丽,眼神纯挚,让人难以硬起心肠拒绝。
那班头见是位娇怯怯的官家小姐亲自开口,语气又这般诚恳,面色缓和了些,略一沉吟道:“既如此,劳烦姑娘稍候,容小的进去禀报姜大人一声。只是大人此刻正与几位上官议事,未必得空。”
“有劳差大哥了。”姜沅感激道。
等待片刻后,那班头回来,身后跟着姜衡身边一位常随的小吏。
小吏认得姜沅,忙上前行礼:“小姐,您怎么来了?大人正忙着,但听说您来了,让小的先引您去廨房稍坐片刻。”
有了内部之人引领,衙役这才放行。姜沅带着霜降,跟着那小吏穿过森严的门禁,步入大理寺内。
院内气氛明显与外间不同,廊下不时有官员书吏捧着文书快步走过,个个面色凝重,低声交谈也多是关于案牍公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和压抑。
小吏引着她们穿过一道回廊,走向姜衡处理公务的廨房。还未到门口,便隐隐听得里面传来父亲和几位属官低促而激烈的议论声。
“西市那几家胡商,背景绝不简单,与使团副使的多次会面,地点都选在如此隐蔽的所在,分明是刻意避开耳目!”这是姜衡的声音,带着疲惫和焦灼。
“大人,银钱流向虽指向城东永昌柜坊,但柜坊咬死了是寻常兑换,凭我等眼下掌握的线索,难以深挖啊!”另一个声音接口道,充满无奈。
“难挖也要挖!圣上限期十日,如今已过其五,若再拿不到铁证,你我如何交代!”姜衡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透着压力。
小吏在门外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低声道:“小姐您听,大人正忙着,要不……”
姜沅摇摇头,轻声道:“无妨,我就在外稍等片刻。”她示意霜降将食盒交给小吏,“先把这些吃食送进去吧,就说是母亲让送来的,请父亲务必抽空用一些。”
小吏接过食盒,硬着头皮叩响了房门。
里面声音一顿,随即传来姜衡略带沙哑和不耐的声音:“何事?”
“大人,小姐来了,给您送了些家中饮食。”小吏推门而入,低声禀报。
姜沅站在门外,能听到父亲似乎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让她进来吧。”
她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裙,缓步踏入廨房。只见父亲坐在堆满卷宗的案后,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嘴角甚至起了燎泡,旁边站着三四位同样面色沉重疲惫,衣袍带着褶皱的官员,屋内弥漫着浓烈的墨汁、旧纸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提神药油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阿爹。”姜沅上前敛衽行礼,看着父亲憔悴的模样,鼻尖一酸。
姜衡见是女儿,紧绷的神色勉强挤出一点慈和:“沅儿,你怎么来了?衙里乱得很,不是让你在家好生待着吗?”话虽如此,他看着食盒的眼神却透出一丝暖意。
“女儿听闻阿爹连日辛劳,心中挂念,特与母亲备了些清淡饮食送来。”姜沅轻声道,目光扫过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和父亲干裂的嘴唇,“阿爹再忙,也要顾惜身子,母亲在家中日夜忧心。”
一旁的判司苦笑道:“小姐有所不知,此案关系重大,圣上日日催问,大人与我等已是三日未曾好好合眼了,实在是……”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以及衙役更加恭敬紧张的通报声:“大人,谢侍郎奉圣意到!”
屋内众人神色骤然大变,姜衡立刻起身,匆忙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袍,对属下急道:“快,随我迎候!”又对姜沅快速低语:“你且到那边角落稍避行礼等候。”
姜沅心下也是一紧,连忙退到书架旁的阴影处蹲着行礼等待,垂首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