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妲肉眼可见地长胖了。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听到木门嘎吱一声,打了个哈欠从梦中醒来,知道又快到晚饭时间了。
黄昏的余晖一寸寸退出窗沿,夜色蔓延。
难得,珀尔没有第一时间来给她换水,耳朵紧紧贴住门,一脸严肃,胸口轻微起伏。
紧张和期待两种情绪在他脸上明显地交换,一时间房间静得可怕,只剩微弱的呼吸。
有人走上楼梯,脚步一轻一重,步伐很快,伴随着压抑的焦躁。
对面卧室的门一关,父母交谈声便传来,被两层模板过滤后变得模糊不堪,这珀尔难以辨清的声音,塞妲却轻而易举地听了个明晰。
男人怒气冲冲:“如果不是你没照顾好动物,让她发现有只羊生病,她怎么会放弃这次合作?”
露丝:“我?难道这些都是我的问题,为什么不是你来照顾那只羊?”
桌椅碰撞,重物砸在地板破碎的声音乍响,女人的哭喊直达耳侧,塞妲尾巴瞬间发直,往暗处躲去,偶然一瞥,珀尔捂着脸坐在地上,指缝间透露出他不敢置信的眼睛。
塞妲很有同伴意识地用嘴扯了扯他的衣角,想带着他一起躲,但珀尔只是低声喃喃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近乎着魔。
“那些钱你都拿去干什么了?你有想过我和珀尔吗?”
“你个婊子!你们俩是不是特别恨我,是不是!”
“……”无穷无尽的争吵
再次安静下来时,塞妲已恢复了冷静,用嘴筒子戳珀尔肚子,暗示他去搞点吃的。
不料,门把传来异响,刹那间,母亲露丝走了进来,全身颤抖不已的珀尔蹲坐在角落,眼角闪烁着泪光,“妈妈……妈妈是我……”
是他为了喂塞妲,带着塞妲攻击了多莉,才导致那头羊感染生病。
母亲露丝背对着光,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
珀尔顶着害怕去找不知躲到哪的塞妲,只要把一切都说清楚,那只羊不是得了传染病,而是塞妲的错,说不定那家人就会重新回来决定收购农场。
“我为什么要生下你。”像是质疑,像是后悔。
珀尔愣在原地,久到母亲离开,乘风而来的月光试图掀开窗帘也无所察觉,好像堕入一片黑暗的深渊,只有他一人仿徨。
裤脚传来轻微的拉扯。
塞妲从衣柜钻出来咬住珀尔的裤子,她习惯了珀尔经常这样站在原地思考,尤其是半夜,这表明他在犹豫带她去啃羊肉,偶尔在决定一个人去上厕所。
这时候塞妲如果先走出一步,珀尔便不再纠结,好像因为她充足了名为勇敢的气球。
昨夜,塞妲陪珀尔去查看捕鸟的陷阱,珀尔细致地处理了鸟肉,喂给她后他信誓旦旦地说:“塞妲,我会努力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随即,又有点害羞。
他心潮澎湃得几乎不好意思。
自顾自许诺以后会去杀更多的动物给她吃,会一步步变得更加勇敢,独自一人也能面对一切。
珀尔没有朋友,擅长自言自语,塞妲来了后就对着她说个没完没了。
但塞妲是只鳄鱼,珀尔本质上还是在自说自话,那些许诺也不需要给一只听不懂人话的鳄鱼兑现。
看着珀尔稚嫩却充斥着绝望的脸庞,塞妲率先向前迈了一步,脑袋对着门,或者门以外的地方,她感受到,珀尔的目光跟随而来。
塞妲回到了鳄鱼湖,珀尔离去的背影……嗯,她察觉不到什么人类的情绪,只是隐隐觉得他再也不回来了,因为临走前,他哭着鼻子对她道歉:“对不起我是个胆小鬼。”
晴朗的一天,湖边半人高的草随风轻荡。
一段时间不见,湖泊发生了重大改变。鳄鱼们走了,一些幸存下来的鱼苗渐渐长大,小鹿、兔子、老鼠之类的小动物增多,这里又变成了一片富饶的水域。
这指定会吸引来一批水蛇,可是没有,一只体型巨大的蟒蛇提前宣誓了主权,一蛇占领了整片水域。
塞妲还没有它一半的一半大,她理应当是他的食谱之一,但在湖泊躺平一段时间,那只冷血动物竟意外地没有来打扰她。
本该担忧自己生命安全的塞妲,只是发愁这只蟒蛇捕食时都是一口吞,没得剩,唉。
尾巴太短唉,游得太慢唉,牙齿太钝唉。
肚子饿起来不太好受,胃部的空虚甚至一度压过了不想动弹的懒惰,还得怪珀尔,如果不是他每天捕小鸟,还专门撕成一条一条的碎肉,塞妲恐怕不会这么难以忍受饥饿。
塞妲深深叹了一口气,怀念起羊肉,软绵滑嫩,不需要咀嚼,香气四溢的羊血就带着肉润滑过嗓子一路流进了胃的深处。
这样幻想着,好像真的要羊肉吃到了肚子里,香气那么真实,浓烈弥漫在鼻尖。
塞妲猛然睁眼,浮出水面。
珀尔就在湖边,提着铁桶,左顾右盼地寻找。
塞妲没错过空气中除了有羊肉的味道,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香气,猩红星星点点散布在他的小腿和手臂。
受伤——塞妲还没破壳时就有这个概念。
塞妲立即警觉地往水面下看去。
蟒蛇大哥盘旋在水底,尾巴晃动半分,察觉到塞妲向他看来,眼睛微睁,片刻又睡了回去。
他十分钟前刚吞下一只梅花鹿,蛇身鼓得惊人。
塞妲瞧了眼自己粗短的四肢,幸亏他对珀尔没有兴趣……否则不一会儿肯定要连人带鳄一起进蟒蛇肚了。
塞妲上岸,快速倒腾的四肢看起来很欢快,只是珀尔没有她想象中像以前那样很开心见到她,面无表情地提着桶原地站立,像个刚杀了人凶手,残酷而冷漠。
也不似平常一边摸摸她的脑袋,一边一块一块喂完她才离开,放下食物后便一声不吭地离开。
塞妲有些疑惑,但到底不会浪费肉,钻进桶咔吧咔吧,也错过,珀尔紧握的拳头在缓慢步伐中松了下去,仿佛尘埃落定。
.
冬天的玉米地只剩矮矮一层枯黄的杆子,东倒西歪地栽在积雪中,黄白交错。
露丝撑着锄头,旁边是一个被木棍高高架起的稻草人,哈出的水蒸气遇冷凝结成小水珠。
这片狭小的白云眨眼间消失。
那后面出现了珀尔。
父亲因为谈判失败脾气愈发易怒,男人开始很少回家,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酒气。
珀尔遭了不少罪,相比以前,他变得沉默,从另一层面来说,变得懂事——繁忙的露丝很难应对一个精力充沛对世界充满冒险精神的小男孩。
父亲打骂几次后,他不再总是无理地要求他们带他去镇上玩,每天勤勤恳恳地干活,遇到不喜欢的菜也毫无怨言。
露丝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件好事。
她是一位被母亲和社会严格规训的女人,珀尔是她的第一个孩子,除了像她母亲当年一样严格地磋磨去孩子的调皮,露丝再不会其它教育方式。
“你来这干嘛,鸡喂了吗,别以为我没发现你偷偷去森林玩,我说过那里很危险。”露丝率先开口。
珀尔走到露丝面前,把一个折叠起来的手帕递到她面前,“妈妈,这个给你。”
是枚珍珠。
露丝这辈子都亲手触碰过的昂贵首饰,收到礼物,理应开心地表达感谢,露丝却只是严肃地质问珀尔从哪偷来的。
珀尔平静的不像个孩子,他回答是在湖泊附近无意捡到的。
露丝再明白不过,谈判失败的关键并不是那头病死的羊。
农场的体量太小离镇太远,就算选择收购,后续的成本也太高,米次的母亲看不上,那个一身华贵的女人一度暗示:这么大的农场为什么只养了这么点动物?
露丝也想问。
她原本计划春季引进一批新的动物扩充,在找丈夫要钱时,才得知那个男人先一步将准备好的钱都送给了赌场。
夫妻的关系从这一刻降至冰点。
农场越来越忙,收入却越来越少。
很多时候露丝没办法去照顾珀尔,没想到孩子成长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露丝有些欣慰他的懂事。
她收下了珍珠,让珀尔回去准备吃饭,打算明日去镇上卖掉这颗珍珠,这笔意外之财会帮到他们很多,最重要的还是填补掉丈夫的欠款。
露丝将丈夫的性情大变全都怪罪于赌.博上,相信只要把他拖出那片苦海,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恢复到从前那个幸福朴素的家庭。
露丝把珍珠塞进上衣口袋,准备回农场前,余光瞥见一道黑影从脚边窜过,像个大黑耗子,她吓了一跳,那东西见到她没跑远,反而慢了下来。
露丝定睛一看,差点昏过去。
一只鳄鱼。
这怎么会出现鳄鱼?
她连忙后退,鳄鱼无声凝视着她,那双幽绿的眸瞳深深映入她的眼帘。
露丝牙齿不住地打颤。
她亲手杀了很多动物,自己作为猎物时,每一个细胞狂吼着“快逃”,但一动,竟身体失衡双脚互绊倒在地上,和农场里那些被圈养失去逃生能力的动物一样。
尽管知道这附近没有其他人在,露丝还是忍不住呼救,不料,下一秒鳄鱼竟扭头跑开,边跑还边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来,跟人似的。
露丝汗黏在背上,湿冷一片,片刻,才反应过来鳄鱼朝农场的方向去了。
那鳄鱼看着还怪胖乎的,如果真让她找到动物们休息的农舍,损失肯定惨重。
冬季肉的需求增多,有一些动物已经被人预定,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差错。
露丝连忙追了上去。
傍晚的农舍黑压压一片。
露丝摸索一阵,才想起放在角落里的油灯,她点燃,黄澄澄的光照亮一小片区域。
农舍安静得可怕。
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里似乎没有鳄鱼来过的痕迹。
只有一只蹲在正中央的鹅,它的怪异使露丝皱起眉头,“你在这干什么?”
鹅麻痹一般一动不动,露丝走到它面前,也巍然不动,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露丝见状心生怪异,缓缓蹲下,从它的羽毛下面找出了一颗鹅蛋。
鹅蛋变质,缝隙中流出恶臭的黄水,沾到露丝的指尖,两指拉出滑腻的黏丝。
看样子已经坏了许久。
露丝呕一声,没控制住,鹅蛋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她顿时惊呼出声。
却不是因为失手摔了鹅蛋,那只鹅竟然坐回了蛋上,以一种孵蛋的姿势,两眼麻木。
“我的晚饭呢?”男人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
露丝回头,发现是丈夫,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这只鹅它出了什么毛病?还有一只鳄鱼不知道去哪了……”语无伦次。
丈夫冷冷地盯着她,语气不耐烦:“我说,我的晚饭呢?”
为什么它要这么坚持一颗变质了的鹅蛋?
那是那只鹅唯一的蛋,它照顾鹅蛋付出了很多心血,但一旦变质是无法挽回的。
露丝迷茫地眨了两下眼睛,有点木讷地对丈夫说:“我现在去做。”
没有质问他去小镇,没有质问他身上的酒味,丈夫神情古怪,露丝发现,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她看那只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