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翠山庄依山傍水,几乎大半都掩映在成片绿树中。
站在山庄最高处往下看,能看到星罗棋布的良田,荷塘。再远处则是金安城巍峨的城墙和鳞次栉比的小楼。
从后山处沿着青砖小路跋涉而上,有一圆形湖泊。
这里地势高加上绿树成荫,即便是日头最晒的时候,湖水也能保持清爽宜人。
顾危最喜欢夏日来这泡上一泡。
今天他刚练完功,身体舒展地在清冽的湖水中泡着。
那些因练功而凸显在皮肤表面的经脉,也随着湖水的冲刷洗涤缓慢平复下去。
顾危从水底游出水面,脸上的水珠成颗落下,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脑后。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洒落下来,半明半暗,勾勒出他身上劲实的线条还有陈年积累的伤痕。
“薛宝意!”
本来平静享受清凉湖水的人,忽地皱起眉头。
手掌翻覆间,一团水花猛地砸向湖岸边呆滞住的人。
若不是练完功后身体疲惫,在这湖中又太过闲适放松,他也不至于这会才发现岸边还多出一个人。
柳月牙抬手去挡,看了看湿漉漉的大袖,又看了看水里的人:“我又不知道你在这洗澡。”
她还不忘强调:“天都快黑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转过去。”顾危压着怒气。
柳月牙立即转身。
她兀自说道:“这山庄太大了,我问他们你在哪,他们又不知道,我只能自己来找了。还好我方向感好,一找就找对了。其实不是我想来找你,是……”
柳月牙说了半天,发现身后的湖中没有一点响动。
她回过头,顾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上了岸,穿戴整齐地坐在不远处的席子上。
席子前的黑漆螺钿小几上,摆了一壶冰沁的玫瑰酒酿,还有几个用粉青色玻璃盏盛着的紫黑葡萄。
顾危喝着酒酿,手中晃着一串葡萄,目光看向远处的群山。
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反正没仔细听柳月牙说话。
“顾危,顾持安,顾大郎!”柳月牙跑到顾危身侧,迫使他不得不正视自己。
顾危幽幽开口:“天要黑了,我让李臻送你回家。”
听到顾危这么说,柳月牙便明白他根本没打算让自己留下来。
关键时刻,她还是得牺牲自己!
想起那一百两金子,柳月牙眸光一闪,颇有一种准备豁出去干到底的气势。
她就近拉起顾危此前受过伤放过血的那条胳膊,随后用深情款款的眼神看着他:“母亲说了,夫君在哪我便在哪。若是照顾不好夫君,宝意百死难辞其咎。”
顾危都听笑了:“母亲如今疼你都快越过阿蕴了,夫人这说法从何而来?”
眼看柳月牙的无赖样,顾危指了指树影间露出的一处山峦。
“你看那边的植被,是不是比别处的茂盛很多?”
柳月牙一瞟,柳家村的树长得比那茂盛多了,顾危真是少见多怪。
但能怎么办呢,她现在要求人家办事,就得顺着他的话说:“确实要茂盛许多,怎么了?”
“早年间那处曾有叛贼藏身,后来朝廷点火烧山,叛贼一个都没逃掉。死人太多,尸气太重,那里的植被就长得比别的地方都茂盛。据说一到晚上,那边的鬼魂就会飘过来,阴气重的人住在这山庄里,怕是会生病。”
顾危这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的。
其实这山庄是顾危的私产之一,对面确实失过火,但是和死人没有半分干系。
他这些说法,无非是想让柳月牙害怕,好早点回家。
柳月牙用一种顾危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里有同情,有安慰,就是没有害怕。
她说:“那我更得留下来陪你了!你想想,你本来就身体不好,更容易招惹那些东西。我在这,还能给你做做好吃的,补补身体。你呢,就继续教我练字和算账。我让秋意把字帖还有账本都带上来了,我们先住上几天。”
顾危:“……”
柳月牙见他不说话,索性靠得离他越来越近:“我不管,反正我不回去。”
她现在也大致摸清了顾危的脾性,这人笑起来的时候,心情不一定好,但心情绝对不算差。
只要磨一磨,他总会答应的。
顾危头一次见柳月牙这么固执,他猜到顾家一定有什么让她避之不及的东西。
“谁来了?”
柳月牙还没回答,就见李臻从山下小路飞身跋涉而上。
李臻开口:“公子,少夫人,家里差人来,说是少夫人娘家的表哥随四爷一道回来了。请你们回去见客。”
柳月牙呼吸一滞,她就知道。顾家讲究礼数,薛宝意的娘家人来了,家里必然会让她和顾危回去。
要想不回去,就必须让顾危出面。
“表哥?”顾危笑了。
怪不得柳月牙这么急切,原来是假金怕火炼。
柳月牙故作吃惊:“表哥,哪位表哥?”
“说是颜家的溪棠少爷。”
顾危其实已经决定要帮柳月牙,但还想再逗逗她:“既然夫人的表哥远道而来,我们夫妻二人自然要下山会客的。阿臻,马上回房帮我收拾东西。”
柳月牙简直眼前一黑,敢情刚才和顾危掰扯半天都白说了,她就知道,顾危这个人靠不住!
还是自己装病吧。
柳月牙眼睛滴溜溜一转,直接往边上栽倒,身体半靠在那张小几上,作头晕状。
李臻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少夫人这身体健壮得跟老黄牛似的,比公子的身体不知道好到哪去了。
他咳嗽两声:“公子,咱还回家吗?”
顾危笑了一声:“应该是不回了吧,你没看少夫人查账疲惫,都积劳成疾了吗?这怎么也得在山庄休养个七八天才行。想必表哥可以体谅吧。”
“是,属下马上去回话。”
李臻的脚步声远去。
顾危看到柳月牙还在装睡,说道:“看来夫人病得不轻,我还是把大夫找来吧。”
“大夫就不必了,在山庄休息一段时日便好。”柳月牙赶紧出声,本来中气十足的声音被她装得格外虚弱。
她坐起来,分走了另外半壶酒酿。
冰凉下肚驱散热气,柳月牙重新露出笑脸:“只要和夫君待在一块,我的病自然会好得更快。”
“我饿了。”顾危提起一口气。
“饿了你就吃啊,跟我说有什么用?”柳月牙用完人就扔,丝毫没有厨子的自觉。
这山庄真不错啊真不错,不仅阴凉,酒酿也好喝。
她就应该早点来的。回头给秋意也尝尝。
顾危脸阴沉沉:“那我现在把李臻叫回来,我们马上回去。”
柳月牙差点没被葡萄噎死:“跟我说太有用了。不知道夫君今晚想吃什么?”
“先来个鸡汁馄饨。”
“没问题。”
“再来个红烧大排,蟹黄豆腐,盐水鸭……”顾危开始狮子大开口。
柳月牙直接上手捂住他的嘴,目光严肃:“夫君,可以了,先吃这么多吧。”做这么多晚上还睡不睡了。
她的手拿过葡萄,既有葡萄的果香,又带着衣服上熏着的茉莉花香,闻着让人心平气和。
顾危看着那双黑亮的眼睛,点头:“那今天先吃这么多吧,明天再做别的。”
……
和顾家人见过面后,颜溪棠被安排住进了清湖苑旁边的怡园。
他有很多话想和薛宝意说,但偏偏就是这么不凑巧。
月色拉长颜溪棠在窗边的身影。
他朝着清湖苑的方向走去,绕过假山后,与那边就只有一墙之隔。
在顾家他听说了很多事。
听说大公子和少夫人情投意合,夫妻俩总是同进同出。
听说少夫人厨艺了得,待下宽厚温和,几乎没有什么架子,颇得大家喜爱。
听说少夫人经常外出,跟着大公子四处巡查商铺,不管是商铺的掌柜还是伙计,都对她十分敬服。
但这些事听在颜溪棠的耳朵里都很反常。
第一,三个月前,薛宝意给他写过信,说不愿意嫁给顾危,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十六岁生辰时,他曾经欠她一份生辰礼。她希望颜溪棠能帮忙找个适宜的去处。
可惜那时候他刚好在外做生意,等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已经晚了。
第二,他这个表妹从小不重口腹之欲,进厨房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加不可能有多么高深的厨艺。
第三,薛家虽然也是商贾之家,但薛宝意博学多才,有林下风气,最不屑于沾染铜臭之气,是断然不会经手巡查商铺这种事的。
可世事无常,谁又说得准呢?
或许是她被迫嫁人后改了性子,改了习惯,从此就从清冷高傲的薛宝意变成后宅以夫为天的妇人。
月下漫步后,颜溪棠做出决定,他这趟是为宝意表妹来的,她不在顾家不要紧,他去隐翠山庄找她便是。
但凡表妹过得有一丝不如意,或者还是坚持当时在心中的想法,他都愿意用他现在所有的资源去帮她。
……
四老爷喝得醉醺醺回了房。
四夫人刚喝完药,本就犯恶心,闻到这一身酒气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推了一把四老爷,奈何酒醉的人身体就像山一般笨重,她又气力小,根本推不动。
“这次出门我给你带了礼物,是我亲自挑的。”
四老爷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盒子打开,里头装着一对做工考究的点翠牡丹珍珠流苏耳坠。
那珍珠颗颗圆润,泛着粉色的光泽,是极难寻到的珍品。
四夫人看着这耳坠,愣了愣。
四老爷常出门,但已经很久没给她带过礼物了。或许总是觉得她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想要。原来还是想着她的。
毕竟这一回,其他两个姨娘都是没有的。
叶栖风心里感动,心中涌上柔情。
然而四老爷握着她的手腕却道:“水云,等,等我。以后我一定把你娶进门!让你跟叶栖风平分秋色!”
水云这名字倒是耳熟,金安城沅水游船上有一名声大噪的歌伎,正是这个名字。
笑容凝固在了四夫人脸上。
次日一早,四老爷翻来覆去找他那个紫檀木盒子,最后发现在他夫人的梳妆台上搁着。
他思忖了半天,试探着开口:“夫人可喜欢?”
四夫人容色淡淡:“喜欢。”
四老爷松口气,看来昨晚应该没说漏嘴吧。他笑笑:“喜欢便好。这东西难找,还多亏了大郎媳妇她表哥呢。我与他无话不谈,可谓是一见如故。”
说起颜溪棠,四夫人抬眼,从铜镜中看向后方:“你从不与人一见如故,怎么这回倒把他领回家了?总不至于只为这一对耳坠。”
四老爷走到四夫人身前:“还是夫人深知我心,我领他回来自然有大用。我在薛家时便听说这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出嫁前薛宝意还给他写过信。你说这两人的感情,是不是早就超出兄妹之情了?既然如此,岂不是很有热闹看。”
四夫人冷笑:“无利不起早,亲侄子也要算计,果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