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云开,湛蓝天色如洗。
马车慢悠悠驶过积水的路面,只激起一道清浅连绵波纹。
顾青筠掀开灰青帘子,望向外面街道,正逢热闹早市,市井气息十足。
新鲜当季的蔬菜挂着露珠,帕子香囊摊位后中年妇人正举着针,捻着彩线,一小儿站过来从她手中接过,挎着花篮的姑娘打摊位前走过,怯生生吆喝着。
足有七八层高的蒸笼将摊主身形遮挡的严实,只看着一双有力的大手,从最上面搬下来一层放在旁边案面。
掀开竹木编的盖子,热气腾的冒出来,白雾裹着面香直直往车厢里钻。
灰青帘子被簌地撂下。
名唤小禾的丫鬟坐在车门内侧,她捋顺着云霏妆花缎织的海棠裙摆,眼珠提溜转着,一方小小车厢,却总也看顾不过来似的。
“您好容易找了位琴师,奈何那位按次收取束脩,虽顾府每月给咱拨份例,但远不够,您便寻法子...”她想起什么说什么,手也不闲着。
眼瞧她要着手拉流苏坠着的绳子,顾青筠忙出声,“诶,别动,外系着铜铃,这方一拉,马夫还以为是咱们唤他呢。”
小禾忙松开,拘谨的将手交叠放在膝头,“我只坐过马拉的平板车,从未坐过这样式的,像拉着一间小屋。”
顾青筠抿嘴笑了笑,看向这位小姑娘的面容,先前说了年纪,刚满十三,此刻她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颊还留有数道交错的泪痕,院门处一见她便哭的止不住,好容易哄好,一听自己失去记忆,又是一阵哭。
“小姐,我说到哪了?”
“说到...我找了位琴师,按次收钱,顾府...”
“哦哦,对,大夫人就是瞧不得您好,不愿意让您学那些世家贵女所学之事,瞧着您生的比她家那俩俊,便想在别的地方压你一头,当初,通判大人意欲将你遣出顾家,她还装模作样的说可怜,到底咱也没见拦着啊。”小禾说到最后扁着嘴,又道了句:“真真好笑。”
顾青筠一手拍在自个脑门上,得,这丫头又绕回去了,说话神态十足像个小小多嘴婆子,还咱也没见拦着啊。
“诶?不对啊,我十七,你十三,我五六岁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顾青筠问道。
小禾眼珠又是一阵转悠,“我没讲吗?”
顾青筠:“......”你讲的有一搭没一搭就算了,记性也太差了吧。
“是我娘啊,我娘原本就是跟着二姨娘的,姨娘去了后,她便抱着我跟您一块出府来了,我那爹是庄子上的小管事,因这事把我娘骂了一通,后来没过两年被府里年轻丫鬟勾了魂,为了娶她,对我娘是日日打骂...我娘她再没活几年就...”小禾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那时我才八岁。”
顾青筠眼珠徐徐往上飘,吁出口气后道:“别哭了好吗?”
小禾抽泣了两声,扁着嘴好不委屈的模样,心底又有些愤愤,小姐失忆后真的变化太大了,往常都会跟自己一起哭的。想到这,更难压制,所幸放开声来。
......
“别哭了!”顾青筠吼了一嗓子,果然镇住了,接着和缓了口气,“你放心,你那爹不是好东西,我会替你们娘俩出气的。”
小禾本憋着哭声,喉头哽的难受,听到这话,从座上起身,到了顾青筠跟前,手搭在她膝盖,仰头跪下,泪眼汪汪道:“真的吗?”
顾青筠扶着她两侧肩膀起身,让她与自己同坐一侧,“我说到做到,且等我在顾家立住脚。”说完,见小禾两手胡乱的揉了揉眼,坚定的点头,才道:“那咱就继续讲,为了交学琴的束脩,我想了什么法子?”
小禾抽了抽鼻子,“我娘绣工很好,这门手艺传给了你我,不过我学的就不如您,您手巧,便为人缝制衣裳,清风寨您还记得吗?”
清风寨......
顾青筠眼眸睁大,顷刻间涌出热泪,却积蓄着没落下。
小禾手指轻点她的手臂,“您是不是想起来了?”
顾青筠忙的偏过头,执起袖子狠狠盖在眼睛上,往旁侧拭去,要么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呢,对于小禾的遭遇仅能够同情,一听清风寨,自己便感同身受,想哭。
“没有,你继续说。”
“哦,您偶然间跟清风寨里一位烧饭妇人搭上了话,揽了给他们二当家缝制衣裳的活,山匪出手倒是阔绰,您因此赚了不少银子,二月里还为她缝制了喜袍,光沾喜的赏钱就足有二十两。”小禾说着,竖起的两指在人脸前晃过。
顾青筠愣住,凤婶时常夸赞梨花庄子里有位姑娘绣功了得,竟是顾二小姐,俩人还有这等渊源,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难不成她此番不是再度穿书,而是......像自己写的话本那样,借尸还魂了?真是如此的话,那当下便是自己作为宋玉死后的世界。
“小姐?”小禾狐疑着歪头。
顾青筠托着她的脸抬回原位,又竖起食指准确无误的压在人唇瓣上。
该怎么确认呢?难不成跑去在外的机构里去对暗号?关键是玉佩不在啊,玉佩不在都不定能见到管事的。
对了,有单一个人的,江都城外二里地的茶摊主,卓骥大哥。
想到这,顾青筠郁结的情绪稍缓,接踵而来的是心底的狂喜。
若是自己作为宋玉死后的世界,那可爽了,因为她穿书后于心不忍,给在外的兄弟留了后路;还提早把自己长随侍卫嫁出去了;三当家的是宋玉亲弟,也在她的劝说下踏上正经仕途。
上一世碍于走剧情,做起事来束手束脚,只能做些系统未严明禁止的事,但凡系统黄灯提示:“原则上不行哦,亲。”的事,她一件没落下。
现代职场的黑话,领导故作苦闷的讲原则上不行,其实就是试探你机灵不机灵。
她昨儿醒来时,曾后悔过自己机灵过头了,现在看来恰好。
当下,她心里有了盘算,既然自己没能回去21世纪,那宋玉就不能白死。
别管是单纯书中宋玉死后的世界,还是自己作为宋玉死后的世界,那段文泽都别想好过,必须弄他,人命官司不好惹,自己动手反倒沾得一身腥,得想个法子......
小禾一直没敢动弹,垂眸瞧着主子小姐的手,有些微凉,又抬眼看向小姐,她目光没有焦点,一侧嘴角扬起,阴恻恻的。
顾青筠回神后转头,瞧着小禾凝眉斗鸡眼看着自己的手指,这才笑着蜷起收回。
“小禾,做大婚喜袍的料子可有剩下的?”
小禾看着自家小姐,不明所以,但也老实回答,“有的,但做不成一身衣裳了。”
“嗐。”顾青筠笑道,“无妨,能做半截袖子就成。”
小禾愈加迷茫了,总觉得小姐失忆后活脱脱变了个人,以往总是清冷惆怅的模样,说话软声细语,满腹委屈又不能对外人讲,压抑下人就病恹恹的,如今...活泛了许多不说,心情也愉悦畅快的很。
小禾往里缩了缩,她有些不适应。
顾青筠大差不离的了解了原身的经历,心里便有些迫不及待,掀开车帘,嘟囔:“怎么还不到?”
小禾回应:“顾府偏西北,咱们打城南头来,且得一阵呢。”
“哦。”顾青筠看着外面,街道较昌华道略窄,有门面立在前路旁侧,气派的红木门紧闭,未到跟前,便一阵香粉气铺面而来。
“这是个什么地方?”
“哎呀,小姐快快撂下帘子,这是江都有名的风月场。”
顾青筠才瞥见那高挂的红黑牌匾,上书:香云阁。
这不小说女主的地盘吗,她上一世作为前情炮灰,十分好奇的便是女主,若是这一世能够得见一面就再好不过了。
虽说女主拿名利身子做诱饵,要段文泽替自己取青龙虎佩,但顾青筠并不恨她,人生在世诸多不能自已,况她前世凄苦重生来,有她的谋算。
段文泽可不一样了,谁他娘的要你火烧清风寨了?坑蒙拐骗都好过要人性命吧。
——
江都州衙二堂内。
“萧指挥,哦不,是副使了,听都巡检禀报,青峰山火起,你号召附近庄子的人砍伐树木,阻断火势,真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此番也显得都巡检是个蠢材,我已下令罚没了他半月的俸禄。”
萧祈端坐下首红檀木椅上,旁边几桌刚上的茶水,修长手指持杯盖拨弄着飘拂的茶叶,手背骨骼清晰,青筋随动作若隐若现。
他怎会听不出,陆知州的一番话,是怪自己手伸的长了,
“我瞧那位都巡检慌了手脚,作为头领镇不住场子,才施以援手,陆大人心系百姓因此纠责于他,也是该着的,若是烧了连片庄稼地,罢职免官都不为过。”萧祈说罢,茶杯盖与边缘磕碰出响声。
他抬眼看向身着暗紫圆领公服的陆良,脸庞清癯,眼睛狭长,萧祈自认不是以貌取人的,却也在当初第一眼见到时,就将其与奸诈小人连了相。
陆良迎上他的目光,这话说的,把人轻轻抬起,重重摔下。
都巡检乃是由他表侄担任,前两天到他这一通抱怨,讲说自己被一过路的官抢了威风,让他讨回,也没曾想是眼下这位,两年前不过十九的年纪,自己尚且能在话语上激惹他,如今倒是有些难应付了。
陆良视线与其对上片刻,哈哈笑开,连道了几声是,又说,“我罚的轻了。”接着抬了抬手,“喝茶。”
萧祈侧过身,端起几桌上的茶杯,盯着杯口还散发着热气,复又搁下,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意。
同陆良这样阳奉阴违的人打交道,劳心费神,他原就纳闷,在言语中占个上风,能捞着什么实际的好处,后来就明白了,只为让对方心里不舒坦,对方心里不舒坦,自己就舒坦了。
“陆大人,您那赘婿何时来?下官还有别的要事在身。”萧祈转回头。
“啊,单生,你速去催催,也别坐什么轿子了,让他携了玉佩骑马来。”陆良大嗓门的冲着门外吆喝了声,又看向萧祈道:“还没成亲,就在外头住着,萧副使且耐心等等。”
萧祈点头附垂下视线,今来讨要青龙虎佩,得知那段文泽还没将其交于陆良,便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清风寨乃前朝乱世而生,按理说隶属于江都地界,您倒是有平匪安民职责,不过......陛下一直对其是意欲收编的,往年派兵来也只是试图震慑,后见其未与朝廷作对,也不祸害百姓,就放任了。”
陆良心里一紧,身在地方上,自然对于圣意有所疏忽。
“这个......萧副使,未来赘婿行的事,全不是我授意,他与我家的婚事在儿时定下,自觉身上没有官职,其父多年来未有升迁,这才以此邀功。”
陆良紧赶着把自己摘出去。
此番正合萧祈的意,“我猜也是,要不这青龙虎佩早该交到您手上了。”
陆良讪讪笑了笑,有些坐不住了,干脆起身来,“吕管事且来陪坐,我去去就回。”
萧祈起身来摊开手,“无需人陪,您请便就是。”
陆良点头匆匆离去,行径路上一番自省,才觉察出不对劲来,自己一方知州随便给清风寨安个祸乱的名头,缘何动不得那群山匪?怎奈那萧祈出口就把陛下搬出来,往深了想......他跟自己也没什么瓜葛,难不成是单纯针对段文泽。
陆良已经步入后堂,站定片刻,忙招呼心腹暗卫,“速速去刺陵,那段仁留不得了。”
“可...谁知他有没有留后手,将您的把柄交予了旁人。”
“顾不得许多了,你听不出来吗?啊!萧祈那厮要治段文泽,段仁定会要挟我,我保不了他儿长久,到时候更是麻烦,由别人奏上且废功夫跟胆量,中间尚有回旋余地,做的干净些,一概不留,去吧。”陆良说着又招手道:“失火是个好由头。”
待人走后,他一脚踢翻旁边盆栽,手指冲其一下下点着骂:“蠢货,怎么得罪他了,这不巴巴上赶着找死,成事不足的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