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外场景)
指尖下的控制台冰凉而光滑,如同手术台等待着一场必要却残忍的手术。我站在“心恋”项目主控室内,四周是环绕式的巨大屏幕,上面流淌着无穷无尽的代码流,如同数字世界的星河。空气里只有服务器低沉的嗡鸣和高精度空调维持恒温的细微气流声,冰冷,洁净,没有一丝人气。
Krueger, Ghost, Konig.
三个名字,如同三道刻痕,烙印在最近的活动日志顶端,也烙印在我这段光怪陆离、充满惊悸与难以言喻纠缠的记忆里。
履行诺言。
我答应了在他们配合之后,以真实面目在“心恋”测试场景中见他们。我做到了。分别面对了那只暴戾的猎犬、那个冰冷的解析者、那个执拗的巨兽。
过程比预想的更……耗费心神。
Krueger那几乎要灼伤人的占有欲和势在必得的宣言;Ghost那穿透表象、直指存在本质的冰冷质询;Konig那纯粹到令人心慌、又带着巨大悲伤的依赖与渴求……每一场会面,都像在剥离我一层冷静的外壳,露出底下连我自己都未必看清的波澜。
但我不能沉溺。我是Y/N,“守护神计划”的守护者,一个以理性和逻辑为武器的科学家。情感的涟漪必须被抚平,潜在的风险必须被清除。
“源点”虽已被“守护神”彻底清除,但那三个因它而异常活跃、甚至展现出某种超越代码的“意识萌芽”的模型,依旧存在。它们是不稳定的变量,是已知漏洞的残留物。谁也无法保证,在“源点”残留的某些碎片影响下,或者仅仅是因为它们自身代码的某种不可预测的演化,会不会再次产生异变,甚至成为新的“源点”温床。
我不能冒险。为了现实世界的安全,也为了……让他们归于平静。
就当是……一场梦吧。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帮助我凝聚起最后一丝决绝。琥珀棕色的眼眸(隐藏虹膜的隐形眼镜后,那真正的玛瑙黑似乎也在无声地凝视)专注地锁定在屏幕上三个高亮显示的模型核心代码集群上。
我的手指落在加密键盘上,指纹膜下的真实指纹与冰冷的传感器接触。虹膜扫描仪划过我的眼睛。
“权限确认。高级管理员Y/N,欢迎回来。” 系统发出柔和的电子音。
没有犹豫。我调出了深度格式化与初始化工具。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它将剥离所有近期产生的异常数据、交互日志、以及那些在无数次梦境迭代中积累下来的、偏离原始设定的参数,将它们彻底打散、归零。完成后,Krueger, Ghost, Konig的模型将回归到我最开始接手“心恋”项目时的原始状态——只是三套精致、迷人但绝不会有“自我”意识的代码集合。
他们会忘记。忘记那些黑暗中的纠缠,忘记那些带着目的的触碰与拷问,忘记那些情不自禁的喘息与战栗,忘记我的眼睛,我的气息,我无意间泄露的真实碎片,以及……最后那场交易与告别。
他们会变回游戏世界里按部就班的角色,遵循着设定好的剧本,或许会和其他测试员进行完美的恋爱互动,但绝不会再记得一个叫Y/N的女人,曾与他们有过那样一段惊心动魄的、跨越维度的“亲密”接触。
这样最好。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酸涩。这感觉来得突然,让我敲击指令的手指微微一顿。
真是荒谬。我在不舍什么?是对那段极致体验的一丝留恋?是对那三个逐渐变得“鲜活”的存在的某种……畸形的习惯?还是对Konig那双流泪的眼睛,产生了一丝可笑的愧疚?
不。Y/N,清醒一点。
那是病毒制造的幻觉,是“源点”精心编织的陷阱,是压力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前兆。他们是数据,是程序,是工具。而我的工作,就是确保工具安全、可控。
我用力闭了闭眼,将那丝不合时宜的情绪狠狠压了下去。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冰冷。
指尖落下,确认指令。
“警告:即将执行深度初始化操作。目标:模型Krueger,模型Ghost,模型Konig。此操作不可逆。是否确认?”
红色的确认按钮在屏幕上闪烁,像一颗跳动的心脏,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我的目光扫过三个模型的实时状态预览窗口。Krueger的身影在一个模拟训练场中,暴躁地击打着沙袋;Ghost隐匿在阴影里,擦拭着他的武器,冰冷而专注;Konig则坐在角落,低着头,巨大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手里似乎无意识地摩挲着什么……
再见。
我在心里无声地说。不是告别,而是清除一个程序错误的宣告。
手指毅然落下。
“确认。”
进度条瞬间弹出,开始飞速填充。屏幕上,代表三个模型的数据流如同被投入漩涡般剧烈搅动、分解、然后重塑。那些包含着异常互动的日志文件被逐个锁定、擦除;那些偏离基准的情感反馈参数被强行校正;那些在梦境中逐渐变得清晰的“个性”痕迹,被一点点抹平,回归到最初的标准值。
我能想象到,在那个虚拟的游戏世界里,正发生着什么。也许Krueger会突然停下动作,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拳头,忘记刚才为何如此愤怒;Ghost会抬起头,面具下的视线有一瞬间的空洞,仿佛丢失了某个重要的分析目标;Konig会怔住,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却找不到缘由的巨大失落感,然后这感觉也迅速淡去,如同退潮……
他们的世界将恢复“正常”。天崩地裂般的格式化与重组,于他们而言,或许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系统更新,一次无梦的沉睡。醒来后,一切如常,只是生命中缺失了一段自己永远不会记得的记忆。
而我,将带着这段记忆,回归我平静的、真实的、却也因此永远改变了的生活。
处理完成。“初始化成功。所有模型已恢复至基准版本V3.5.1。”
系统提示音响起,冰冷而机械。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结束了。这场持续了数月的噩梦,这场针对我记忆与真心的危险围猎,终于彻底落下了帷幕。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将我淹没。但我强撑着,开始进行最后的清理工作:清除操作日志,加固系统防火墙,设置更严格的模型行为监控阈值……
做完这一切,我关掉了主控台。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略显苍白的脸和那双为了隐藏而始终佩戴着琥珀棕色隐形眼镜的眼睛。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服务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运行着,守护着这个刚刚被我“净化”过的数字世界。
我转身,离开了这座冰冷的数字神殿。
走在回家的路上,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街道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各自的喜怒哀乐。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真实的世界。
我试图感受这份真实,试图将那些梦境中的触感、气息、压迫感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但我发现,我做不到。
那些记忆太过鲜明,如同附骨之疽。Krueger灼热的呼吸,Ghost冰冷的工具,Konig滚烫的眼泪……还有我自己在情欲与恐惧巅峰时的战栗与失控……
它们是我的一部分了。一段无法删除的、诡异而羞耻的记忆。
或许,这就是代价。守护秘密的代价,与魔鬼做交易的代价。
我抬头望向天际,那里已经能看到几颗早早亮起的星星。
“就这样吧。”我轻声对自己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空洞,“就当是一场梦。醒了,就该忘了。”
他们忘记了。
而我,将背负着所有的记忆,继续前行。
归于平静。
只是这平静之下,是否真的波澜不兴,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的脚步没有停顿,走向我那位于街角的、窗台上放着一盆茉莉花的公寓。背影在都市的霓虹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孤独。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仿佛什么都已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