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透厚重的云层,最终降落在希思罗机场。湿冷的、带着煤烟和陌生气息的空气,透过舱门涌入,瞬间包裹住苏晚,让她打了个寒噤。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耳鸣尚未消退,身体僵硬得像不是自己的。她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茫然地随着人流移动,周遭充斥着她尚不能完全听懂的快速英音和各种肤色的面孔,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疏离。
来接机的是学校安排的一位华人学姐,语速很快,笑容爽朗,利落地帮她办好手续,又一路介绍着注意事项,将她送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处学生公寓。公寓是老旧的红砖建筑,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咖喱味和潮湿的气息。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狭小的衣柜,便是全部。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同样灰扑扑的建筑屋顶,看不到半点熟悉的绿意。
学姐离开后,巨大的寂静和孤独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站在房间中央,看着地上摊开的行李箱,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下手。胃里空得发慌,却没有任何食欲。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甚至没有力气打开箱子拿出被褥,只是和衣倒在冰冷坚硬的床垫上,蜷缩起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歇斯底里的崩溃,而是无声的、绝望的流淌,浸湿了单薄的枕头。离开时的决绝和冰冷伪装,在抵达这完全陌生的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夜晚,被彻底击碎。她想家,想沈静姝温柔的唠叨,想房间里那张柔软的床,甚至有点想江睿那个小混蛋的吵闹……但一想到那个家,就无法避免地想到书房里那盏冰冷的灯,和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心脏便像被针扎一样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第二天,她强迫自己爬起来,办理入学,熟悉校园,购买生活必需品。牛津的秋天多雨,阴冷潮湿,寒风像能钻进骨头缝里。她语言不算顶尖,听课有些吃力,需要花费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预习复习。饮食习惯差异巨大,食堂里油腻的炸鱼薯条和味道古怪的豆子让她难以下咽,自己尝试做饭又总是弄得一团糟。
最初的几个月,是在一种麻木的忙碌和持续的低落中度过的。她像一只被强行扔进陌生水域的幼兽,挣扎着学习一切生存技能,笨拙地试图划水,却时不时被呛得喘不过气。她很少主动联系家里,每次视频,沈静姝总是忧心忡忡地问她是不是瘦了,叮嘱她多吃点,钱不够一定要说。她总是挤出笑容,说着“一切都好”,“学习很忙”,“同学很友善”之类的谎话,然后匆匆挂断,因为再多说几句,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
她切断了和过去几乎所有的联系,像一只鸵鸟,把头深深埋进沙子里,试图用距离和时间来埋葬那份羞耻和伤痛。
转机发生在一个同样阴雨绵绵的午后。她在一门难度极高的专业课上被教授点名回答一个复杂问题,她紧张得语无伦次,回答得磕磕绊绊,口音引来下面几声压抑的轻笑。教授虽然礼貌地让她坐下,但眼神里的些许失望让她如坐针毡。
下课后,她情绪低落地抱着书往外走,一个有着温暖棕色卷发和雀斑的英国女孩叫住了她。“嘿,你叫Su,对吧?我是艾米丽,刚才那个问题确实挺难的,要不要一起看看笔记?我好像记下了一些要点。”女孩的笑容像阴雨天气里偶然漏下的一缕阳光,真诚而毫无芥蒂。
苏晚愣了一下,有些戒备,但对方眼里的善意让她无法拒绝。她们一起去了图书馆,艾米丽耐心地和她梳理笔记,解释她没听懂的术语。从那以后,艾米丽常常拉上她一起小组讨论,一起去学生酒吧喝一杯(虽然苏晚通常只点果汁),笨拙地教她辨认各种奶酪和吐槽英国食物。
通过艾米丽,她慢慢认识了更多的人,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她开始被迫更多地开口说话,听力在磕磕绊绊中飞速进步。她发现,当她不再把自己缩在壳里,这个世界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她参加了学院组织的徒步,跟着大家一起去便宜的欧洲国家旅行,虽然经费紧张常常需要精打细算,但那些不一样的风景和文化,像缓慢流动的活水,一点点冲刷着她心底冻结的冰层。
她依旧努力学习,但不再仅仅是为了“争气”或者“证明”,而是开始真正对那些深邃的知识产生好奇。她在图书馆待到深夜,啃着艰涩的文献,和同学争论不同的观点,第一次感受到思维碰撞带来的纯粹快乐。
她也开始尝试打工,在一家咖啡馆做小时工。最初总是打碎杯子,记错订单,被挑剔的顾客说得面红耳赤。但她咬着牙坚持,慢慢变得熟练,甚至学会了用简单的意语和西班牙语打招呼。拿到第一份自己挣的薪水时,虽然数额不多,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独立。
时光在忙碌中悄然流逝。镜子里那个怯生生、总是低着头的女孩,眼神里逐渐多了几分沉静和自信。她学会了化得体的淡妆,穿衣风格也不再是沈静姝挑选的“乖巧”款式,而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简洁利落的风格。她依旧不算活泼外向,但至少不再恐惧与人交往。
只是,在某些深夜,或者独自一人走过湿冷街头时,那份被深深埋藏的孤寂和尖锐的痛楚,还是会猝不及防地袭来。关于那个人的消息,她刻意屏蔽,却总会从沈静姝偶尔欲言又止的话语里,或者国内新闻财经版块的边角料中,零星地捕捉到一点——他接手了集团部分业务,做得风生水起;他似乎一如既往的“洁身自好”,没有任何绯闻……
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用力甩甩头,把自己重新投入书本、论文或者工作中去,用更深的忙碌来麻醉那不该再有的悸动和酸楚。
牛津的雾霭,潮湿阴冷,却也无声地滋养着一种坚韧。她像一株被强行移植的植物,在陌生的土壤里,挣扎着,却也顽强地,重新扎下了根,抽出了属于自己的、带着棱角的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