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我护卫

    骤然听到这动静,裴清梧手一抖,草木灰差点撒到地上。

    点心吃坏了人?她对自己的手艺和食材来源一清二楚,绝无可能!

    门外叫骂声愈发响亮,夹杂着不知真假的呼痛声,和更多看热闹的窃窃私语,显然是引来了街坊围观。

    裴清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扯过一块干净的布巾,盖住少年裸露的上身和狰狞的伤口,又将沾满血污的破衣和布巾塞到床榻最里面藏好。

    做完这些后,她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对着门外扬声道:“门外何人喧哗?讲些道理!奴家的点心清白干净,何曾吃坏了哪位?若要理论,待奴家开了门,你且说个明白。”

    门外的喧嚣如沸水般翻腾,裴清梧深吸并未全开门扉,只谨慎地将门栓拉开寸许,露出一道窄缝,身子半掩其后,透过缝隙向外扫视。

    只见门外立着一对粗布麻衣的夫妇,男人面色焦黄,人高马大;旁的妇人则坐在一边哭天抢地,拍着大腿连声哀嚎:“天杀的!黑了心肝的贼妇啊!我儿吃了你的点心,如今疼得死去活来,眼看就要坏了性命!你赔我儿命来!”

    再一看,地上果然蜷着一个半大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双手死死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叫唤,声音凄惨,引得围观的街坊邻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裴清梧看着那男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眉眼轮廓似有几分眼熟,但此时,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她稳住心神,隔着门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位郎君、娘子,稍安勿躁。”

    “尔等口口声声言道奴家点心坏了令郎,空口白牙,可有凭据?秦州城百万之众,食奴家点心者不知凡几,何曾听闻有半点差池?”

    “令郎此刻症状,腹痛难忍,究系何时发作?是食点心后几时几分?所食几何?可有他人同食而安然无恙者?腹痛是绞是胀?可有腹泻、呕吐、发热之状?家中饮食可有其他异常?”

    她一连串冷静的追问,瞬间让门外哭骂的妇人噎了一下,连地上翻滚的少年叫唤声都似乎弱了几分。

    那汉子显然没料到这看似年轻娇怯的小娘子竟如此伶牙俐齿,句句问到要害,且神态镇定,毫无慌乱,脸色涨得更红,眼神闪烁,恼羞成怒之下,蛮横之气陡生:“好个牙尖嘴利的贱妇!休要东拉西扯!我儿吃了你的毒点心,此刻便要死了!你躲着不见人就是心虚!快开门赔我儿命来!”

    他一面咆哮,一面竟不管不顾,抬脚就朝那仅开一线的门缝猛地踹来,蒲扇般的大手也伸进来欲强行扒开门扇,口中兀自不干不净地咒骂:“今日不开门,老子便砸了你这黑店!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裴清梧心头一凛,暗叫不好。

    这莽汉分明是要借机生事,强行闯入!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正欲呼救或寻求防身之物时,一股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劲风,陡然从裴清梧身后的昏暗处卷出。

    颀长的身影踉跄着挤到了门前,挡在了裴清梧身前,正是那重伤的少年郎。

    不知何时,他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嘴唇毫无血色,显是强忍着剧痛,伤口似被再次撕裂,又渗出血迹,染红了布巾,眼眸如幼兽般的凶悍,死死盯住外头的人。

    这倒罢了,他手中还紧握着一柄闪着幽冷寒光的菜刀,刃口磨得雪亮,横在那狭窄的门缝之前,直指欲闯入的男人鼻尖。

    一时间,万籁俱寂。

    少年喉咙里发出嘶哑低沉的咆哮:“滚!”

    那汉子猛地对上这双眼睛,如同被毒蛇盯住,浑身汗毛倒竖,伸出去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

    “你……你是何人?!”汉子声音都变了调,色厉内荏地吼道,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连带他那哭嚎的婆娘和地上打滚的少年都吓得噤了声,惊恐地看着门缝里突然出现的煞星。

    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一片惊呼,窃窃私语声浪陡然大了起来,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分辨不清。

    最惊讶的还是裴清梧,万万没想到这重伤濒死的少年竟能强撑着站起来,更没想到他会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护在自己身前。

    下意识想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又不敢轻动,生怕刺激到门外或他本身。

    趁着门外夫妇被这突如其来的凶悍震慑得不知所措,裴清梧心念电转,迅速抓住这短暂的气势压制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尔等看见了!私闯民宅,意图行凶,更有讹诈之嫌,我裴清梧行得正坐得直,点心清白,天日可鉴!若尔等真觉小儿有恙,大可去寻坊正,而后让医工验看分明,亦或直赴秦州州衙击鼓鸣冤,自有律法公断。”

    “然若再敢在此胡搅蛮缠,煽动乡邻,甚至意图破门毁物、伤人害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年手中寒光闪闪的菜刀,带着几分狐假虎威的气势:“《律疏议》载‘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尔等白昼行凶,众目睽睽,强闯民宅在先,若再敢逾越雷池半步,今日后果,尔等自负!”①

    黄脸汉子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他本就是临时起意想来讹一笔钱财,哪曾想撞上如此硬茬?这架势,别说讹钱了,再待下去怕是小命都难保!

    “疯、疯子!都是疯子!”汉子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再不敢停留,拉起同样吓得腿软的婆娘,在围观人群更加喧哗的议论、指点甚至隐隐的哄笑声中,如丧家之犬般仓惶挤开人群,狼狈遁走。

    地上少年见靠山跑了,也赶紧爬起来,灰溜溜地跟着溜之大吉。

    只留下门外一群惊魂未定又众议纷纷的街坊。

    少年本就是强撑着起身,此时撑不住了,手中的菜刀终于无力地垂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同时身体一软,向后栽倒。

    裴清梧眼疾手快,急忙张开双臂,勉强接住了他,鲜血再次从布巾下渗出,浸染了裴清梧的衣袖。

    她再顾不上门外议论纷纷,咬着牙把这人又拖了回去。

    这么个情况,估计简单的草木灰敷一敷是不顶用了,裴清梧也只能排出几枚铜钱,请了位郎中上门。

    那郎中显也是没见过这么重的伤,细细把过脉后,略一沉吟,低声道:“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清梧知道不好,看了一眼犹双目紧闭的少年后,随着郎中出去。

    “小娘子收留这人,恐是惹上了麻烦。”甫一到院子里头,郎中便急切道:“好些伤痕,非刑罚不得致,有些……看着倒像是,花楼的鸨母们惩戒不听话之人的手法。”

    裴清梧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她之前隐隐约约的猜测没错,古人在某些方面玩得很开,男女不忌,这少年生的漂亮,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盯上,可谁会愿意做那等营生呢。

    “郎中只需告诉我,他这一身伤,可能养回来?”

    “能是能,到底年纪小,底子不差,好生休养几天,是能养回来的,只是……”郎中话未说完,估摸着也是说,医药花费不小,且这人极易惹麻烦。

    “都需要什么药,郎中尽管开口吧。”

    到底人是她捡到的,她做不到见死不救,且今日若不是有他,自己难保真被那大汉讹上了。

    也是给她提了个醒,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若是没个护卫的,遇上麻烦恐怕多半吃亏。

    “娘子心善,我去开药,一会儿送到娘子这里来便是。”

    谢过郎中后,裴清梧回去看了一眼那少年,仍旧在昏睡,但暂时应当没什么大碍了,便先去厨房,琢磨点心。

    除了龙须酥,她还想做些鲜花饼出来。

    先前备好的猪油尚有余温,将其倒入精细筛过的麦粉中,以竹筷徐徐搅动,揉捏按压,渐渐揉出一团细腻光滑的油酥面团,置于一旁醒着,又另取面粉,加入些许井水与一点酪浆,反复揉搋成软硬适中的水面团。

    待面团醒好,擀开成薄片,包裹住油酥面团,捏紧边缘,复又擀开叠起,如此三番,方得层次分明的酥皮。

    取小块酥皮,填入满满一勺蜜渍玫瑰酱,捏拢成小儿拳头大小的扁圆饼胚,最后找来一个刻着简单缠枝纹的鹅形陶制小印模,在饼胚表面轻轻一压,留下雅致的纹样。

    胡炉里的炭火已烧得通红炽热,做好的生饼胚一个个贴在炉膛内壁,小心掌控着火候。

    炉温催逼下,酥皮迅速膨胀,色泽由白转黄,渐次染上诱人的金棕焦边。

    不多时,馥郁扑鼻的甜香混合着麦香油脂香,冲破了灶间的烟火气,丝丝缕缕溢满了小小的院落。

    “滋啦”一声轻响,裴清梧用长柄铁铲将第一炉几个烤好的鲜花饼铲出炉膛。

    那饼子酥皮层层分明,边缘金黄焦脆,印模压出的花纹清晰可见,隐约透出内里深艳的馅色,热气腾腾地躺在粗陶盘中,香气更是汹涌澎湃。

    恰在此时,身后榻上传来了带着痛楚的细微抽气声。

    裴清梧回身望去。

    只见床榻上的少年已然醒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极大,如同受惊的幼鹿,紧紧锁定着她,身体僵直,满是警惕与不安。

    他显然听到了铲饼的声音,也闻到了那浓郁甜香,但身体的重伤和对陌生环境的疑虑压倒了饥饿感。

    裴清梧心下了然,并不立刻靠近,而是从容地拿起一个刚出炉的鲜花饼,轻轻吹了吹气,缓步走到离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醒了?折腾这半晌,肚腹空空了吧?再怎样,总归要进食。”她将手中那块金黄诱人的饼子稍稍往前递了递,热气袅袅:“新出炉的点心,好歹垫垫饥肠,才有力气养伤。”

    少年紧抿着唇,喉结却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那股子甜香,对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强,眼中挣扎片刻,最终,对食物的本能渴望压过了疑虑,还是迟疑地伸出手,一把抓过那滚烫的饼子,几乎是立刻塞进了嘴里,狠狠咬下一大口。

    酥脆的外皮簌簌掉落,滚烫香甜的内馅瞬间充盈口腔。浓郁到化不开的玫瑰蜜糖滋味混合着猪油酥皮的丰腴醇厚,是他从未尝过的甜蜜与满足。

    少年饿极了,也顾不得烫,大口大口地吞咽,吃得又快又急,恨不得将那饼子整个塞进去。

    “咳咳咳……”狼吞虎咽之下,一大块饼子猛地噎在了嗓子眼。

    少年顿时脸色涨红,痛苦地捶打胸口,剧烈地呛咳起来,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裴清梧一惊,连忙上前,一手扶住他瘦削的肩膀,另一只手在他后背心急促而有力地拍抚顺气:“慢些!噎住了!快低头!”

    或许是她的拍抚起了作用,少年又猛咳了一阵,气息才渐渐平复下来,只是脸已红得像熟透的虾子,不知是呛的,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而感到窘迫。

    见他缓过气来,裴清梧收回手,看着他难得露出的狼狈羞赧模样,眼中不由掠过一丝笑意,觉得这凶悍如幼狼般的少年,倒也显出几分稚气的可爱来。

    “如何?手艺可还入得了口?”裴清梧温声问,递过一碗温水。

    少年低着头,默默接过水猛灌了几口,避开她的视线,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名裴清梧,”她顺势在榻边矮墩坐下:“看你年纪尚小,今年年齿几何?可有名字?”

    少年沉默片刻,才闷声道:“顾、顾恒……十五。”

    “十五?”裴清梧微微挑眉,语带调侃:“倒与我相仿,我虚长你一岁。这般算来,你该唤我一声阿姐才是。”

    顾恒猛地抬头,对上裴清梧含着笑意的清澈眼眸,脸更红了,嘴唇动了动,终究倔强地别过头去,不肯叫出声。

    裴清梧也不强求,换了个话题:“顾恒,你家在何处?是何营生?缘何落得这般重伤,流落至此?”

    她顿了顿,补充道:“总要知晓根底,才好与官府报备留客。”

    提到这个,顾恒身体瞬间绷紧,眼神再次变得警惕防备,垂着头,双手死死攥紧了盖在身上的粗布被褥,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裴清梧看他反应,心中早已猜到了几分,她轻叹一声:“顾恒,你瞧我,一介手无寸铁的小娘子,在这偌大秦州城,赁此陋舍,做些点心糊口,白日里你也见了,若无倚仗,遇上些泼皮无赖,便是有理也难说清。”

    顿了顿后,目光坦诚地看向他:“你身手看来不错,胆子也够大,我身边正缺个能看顾门户、震慑宵小的护卫,你若愿意,我雇你,只管吃住,月钱另算,如何?”

    顾恒猛地抬眼,怔怔地看着裴清梧,仿佛在确认她话中的真假。

    “只是……”裴清梧话锋一转,正色道:“你若留下,身份来历便不能含糊,官府户籍,可是查验得紧,不明不白的人,我也不敢收。”

    长久的沉默笼罩着小小的斗室,只有胡炉里的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顾恒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内心经历着剧烈的挣扎。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闭上眼,声音干涩沙哑地开了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屈辱和痛苦:“我家在大市坊西南曲巷醉月楼,阿娘是里头一位花魁娘子,不知父为谁……后来鸨母见我、见我颜色好……逼我做、做……”他艰难地吐出那耻辱的称呼:“做嬖童接客……我不肯,就被、被打成这般……还是阿娘偷偷放了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低不可闻,身体微微颤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不敢去看裴清梧的表情。

    低贱的伎人之子,险些沦为玩物的出身,在这世间,只会遭人唾弃。

    然而,预料的奚落并未到来。

    一只温暖的手,带着轻柔的力道,落在他因紧张而微微发抖的发顶,轻轻地揉了揉。

    顾恒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只见裴清梧脸上并无半分轻视鄙薄,眼神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怜悯。

    “明白了。”她收回手:“放心在我这儿养伤。待你伤好些,能行走了,我便带你去州衙。”

    顾恒惊愕地瞪大了眼。

    裴清梧微微一笑:“销了那劳什子贱籍,你就再也不用担心醉月楼的人找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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