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郎中已拿了药来,用粗麻纸分包好,又细细叮嘱了煎制之法与服用时辰。
裴清梧接过药包,正欲取铜钱付账,郎中却摆手止了她。
“小娘子且收着吧。”郎中望着里屋榻上隐约的人影,轻叹一声:“看这少年郎遭此横祸,也是可怜见的……小娘子营生不易,某这药钱,便先赊着,待日后手头宽裕了再说不迟。”
裴清梧一怔,随即敛衽福身,语气恳切:“多谢郎中体恤,这份情分,清梧记下了。”
郎中摆摆手,自去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裴清梧便起身,在小泥炉上支了铁锅,添了井水。
待水沸,取出发好的面剂子,巧手翻飞,不多时便捏出数十只薄皮小馄饨,个个玲珑剔透,如白蝶浮水。
又调了汤底,撒上葱花姜末,滴几滴香油,霎时香气便弥漫开来。
她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进屋时,顾恒已醒了,正靠在榻头,见她进来,眼神依旧带着几分戒备,却不如先前那般紧绷。
“刚出锅的馄饨,趁热吃吧。”裴清梧将一碗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自己端了另一碗,在对面坐下。
碗中汤色清亮,馄饨皮薄如纸,隐约可见碧茵茵的茴香内馅,葱花翠绿,香油浮面,热气袅袅间,那股鲜醇香气直往人鼻腔里钻。
顾恒喉结动了动,终究抵不过腹中空空与食物的诱惑,小心翼翼地端起碗,用木勺舀了一个,吹了吹,送入口中。
皮薄馅鲜,汤汁醇厚,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五脏六腑。
他许久未曾吃过这般热乎妥帖的吃食,一时间竟忘了防备,连吃了几个,才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看向裴清梧,见她正安静地吃着,并未留意自己,便又低下头,加快了速度,只是动作间已收敛了昨日的狼吞虎咽。
吃完馄饨,裴清梧收拾了碗筷,对顾恒道:“我今日还得去街上卖点心,你且在家歇着,看好门户,莫要乱走动,免得牵动伤口。”
顾恒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看着她将龙须酥与鲜花饼分装在食盒里,又取了一叠裁好的素色笺纸,上面用小楷写了“酥山小集”四字,旁侧还细细描了朵简单的玫瑰,底下是她赁居的巷弄地址。
昨晚她想了许久,才决定取“昨夜如酥山雨来,幽禽啄尽小桃开”①之意,有了这么一个别致的名字,应当能在什么阁什么记中脱颖而出。
“这是?”顾恒忍不住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摆摊终归不是长远计,便想着做些这个,遇着相熟的主顾,便递一张,也好让他们知晓去处,等再赚些钱,就将前院改成铺面,省的风里来雨里去。”裴清梧笑了笑,将笺纸折好,放进食盒侧袋里:“你且歇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提着食盒出门,往昨日摆摊的露水市而去。
才到街口,便有昨日买过龙须酥的老主顾迎上来:“小娘子,今日有那雪花儿一样的糕点么?昨日瞧着旁人吃的香,自个儿没买着,心里直痒痒。”
“有的,不仅有龙须酥,还有新做的鲜花饼,刚出炉呢。”裴清梧笑着应道,打开食盒,霜雪万缕的龙须酥和金黄油亮的鲜花饼露了出来,香气四溢。
随着她的吆喝,和老主顾的前来,不多时,围拢来的人便多了起来,你一块我一盒,叫卖声夹杂着铜钱碰撞的脆响,不到一个时辰,食盒便空了大半。
遇着熟客或是问起常卖处的,她便递上一张素笺:“这是奴家住处,若不嫌弃,可上门来寻。”
众人见那笺纸做得雅致,字迹娟秀,都觉新奇,纷纷收下,赞不绝口。
“裴小娘子心思巧,这般法子倒省事。”
“往后想吃点心,便照着这地址寻去,省得跑空。”
日头渐高时,点心已卖得差不多了。裴清梧收了摊子,想着顾恒的伤,又绕去药铺,将郎中赊的药钱还了些,才提着空食盒往回走。
若要把生意做大做强,只她一人哪里忙的过来?等再赚些钱,一定要聘几位点心师傅来,一起忙活。
正想着,一阵肉香扑鼻而来,裴清梧下意识望去,是从一个肉包子摊子上传来的,主事的汉子一边拿巾帕擦着汗,一边掀开蒸屉,露出里边的包子来,个个圆圆胖胖,可把裴清梧馋死了。
自从穿来这个时代,为了省钱,她好久没吃肉了,今儿早上的馄饨也是茴香素馅的,一闻到这个味,泪水就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问明七文钱一个后,裴清梧痛痛快快买了三个。
花了二十一文不耽误攒钱,别亏了这张嘴才重要。
顾不得烫,裴清梧当即就拿了一个吃,肉是精瘦肉,剁得细细的,搀了胡椒,入口汁水四溢,满是肉香。
好吃!
一直吃完,裴清梧才想起来,如今小院里不只自己一个人,还有顾恒这么个半大小子呢,连忙又买了三个,放在食盒里妥帖带回去。
甫一推开院门,裴清梧就觉不对。
“你回来了?”顾恒的声音远远传来,而后,他从里间屋子里走了出来,伤还没彻底养好,一张脸犹显苍白,却比昨日被捡到的时候,多了几分生气。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裴清梧问道。
顾恒点点头:“嗯。”
而后他侧开身,屋子敞着门,裴清梧是能看见地上躺了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着,嘴里还堵了东西,正是昨日来闹事的黄脸汉子。
“他怎么又来了?”
“我在里边闭目躺着,忽然听见一阵动静,这人不知怎么摸了进来,鬼鬼祟祟的,要砸你的院子。”顾恒厌恶道:“好在我发现的及时,才没造成什么损失。”
“别啊!”裴清梧一听,大惊失色。
这院子里的炊具食材,可都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真要被毁了,她是要跟那些人拼命的。
她连忙过去查看,果然如顾恒所说,有几罐玫瑰酱已经被砸翻在地,红艳艳的洇透了糯米粉,混杂着灰尘,一片狼藉。
“这……”裴清梧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心头那股怒火再也压不住。
好在顾恒发现得及时,除了这几罐酱和粉遭殃,灶上的铁锅蒸屉,盛放点心的竹篾笼等重要家什都完好无损。
饶是如此,看着辛苦熬制的玫瑰酱和准备做点心的糯米粉糟蹋成这样,也足够让她心痛难当。
强压下翻涌的怒意,转身对顾恒道:“多亏你了,若非你机警,今日怕是要遭大难。”
说完,她想起手里的肉包子,忙取出来递给顾恒:“快吃点垫垫,看你这脸色白的,肉包子,新出炉的!”
顾恒接过包子,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低声道:“特意带给我的?”
裴清梧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面上努力维持着镇定,避开他的视线,含糊应道:“嗯,快趁热吃吧。”
安抚了顾恒,裴清梧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走到那被捆着的黄脸汉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顾恒则一手拿着包子,另一手默契地将他口中的破布扯掉。
那汉子一能开口,立刻涕泪横流地求饶:“小娘子饶命!小娘子饶命啊!我、我也是猪油蒙了心,收了别人的钱,替人办事……求小娘子高抬贵手,莫要送我去见官!我再也不敢了!”
“饶命?”裴清梧厉声道:“昨日便红口白牙污蔑我,今日还竟敢闯进来毁我家当!说,哪只手砸的?”
汉子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想缩回右手,却被捆得动弹不得,只得哭嚎道:“是、是右手……小娘子饶了我吧!”
裴清梧不再多言,转身走到灶边,从刀架上取下一把平日里切菜剁馅的厚背菜刀,而后走回汉子面前。
顾恒见状,眉头蹙了一下,但并未出声阻拦,只是绷紧了身体,警惕地盯着那汉子。
汉子见那寒光闪闪的菜刀,吓得魂飞魄散,泄物齐流,哀嚎震天:“别!别剁!小娘子饶命!饶命啊!”
裴清梧眼神冷冽,不为所动,只示意顾恒按住那汉子的右手臂。
“说!谁指使你的?供出幕后主使!否则,你这只手,就别想要了!”
“我说!我说!”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顾虑,汉子嘶声喊道:“是孙成!还有他那老娘刘氏!是他们给了我五百文钱,让我来砸了你的院子,毁了你的营生!是他们!都是他们指使的!”他涕泪糊了满脸,语无伦次:“求小娘子饶了我吧!某再也不敢了!”
孙成?刘氏?
这两个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中了裴清梧的记忆。
竟是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
再仔细看地上这涕泪横流的汉子,怪道昨日觉得熟悉可不就是刘氏娘家那边一个游手好闲的远房亲戚吗,家里似乎也摆个小摊,卖些粗劣点心,但平时少有人光顾。
原来如此!
被告到官府挨了板子的妒恨,加上对她生意的眼红,竟让他们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裴清梧冷哼一声,眼中寒意更盛,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响起,又戛然而止——汉子竟生生痛晕了过去。
地上,两根属于手指赫然滚落,鲜血瞬间涌出,浸湿了地面散落的糯米粉和灰尘。
裴清梧面不改色,仿佛只是切了两根萝卜,她用刀尖挑起那两根滴血的断指,走到院中水缸旁,舀水草草冲了一下血污,顺手从晾晒的竹竿上扯下两片宽大的新鲜荷叶,将那两根断指仔细包裹起来,扎紧。
“让他滚,然后等我回来。”她对着屋内眼神复杂的顾恒说罢,提着那包着断指的荷叶包,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院门,朝着孙家的方向,疾步而去。
因怀着愤怒,裴清梧脚下生风,不多时便来到孙家宅院。
孙家大门正好虚掩着,她抬脚便踹了进去。
“砰!”的一声巨响,惊动了院内众人。
刘氏正坐在廊下嗑着瓜子,指挥着小女儿晾晒东西,闻声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是裴清梧,三角眼立刻倒竖起来,刻薄话脱口而出:“好你个丧门星的小贱蹄子!竟敢踹我家的门?这般撒泼,你……”
她话音未落,一个带着浓烈血腥味的荷叶包被裴清梧狠狠砸在她面前的地上。
荷叶包滚了两滚,松散开来,两根惨白带血的手指赫然滚落在刘氏绣花的鞋尖前。
老虔婆脸上的刻薄瞬间化为极致的恐惧,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猛地向后软倒,连叫唤都忘记了,只顾着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廊柱上才停下。
她双眼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死死盯着地上那两根断指,嘴唇哆嗦得如同风中落叶,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尚且年幼的孙家小女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连连,躲得远远的。
裴清梧立在院中,身影纤瘦,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煞气,她冷冷地看着抖成一滩烂泥的刘氏,声音不大,却清晰至极,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狠狠扎进刘氏的耳朵里:“刘氏,认得这物件么?”
刘氏浑身剧震,目光死死钉在那两根断指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当然认得,那是她娘家不成器的远亲,刘狗儿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指头上那颗痣,再好分辨不过了。
“认、认得……”刘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是、是狗儿……你……你好狠的心肠!你竟敢……”
“我狠毒?”裴清梧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向前逼近一步,逼得刘氏又惊恐地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廊柱里。
“若非我那小院有人警觉,我辛苦置办下的炊具食材,安身立命的根本,此刻怕已化作一地狼藉!砸人生计,断人活路,这就不叫狠毒?刘狗儿已然全招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她顿了顿,目光牢牢锁住刘氏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先是当街造谣,后是遣人毁家,步步紧逼,真当我是那没脚蟹,任凭揉搓不成?”
刘氏被她眼中的杀气和地上那刺目的断指吓得魂飞魄散,又惊又怒,更兼心虚到了极点,浑身抖如筛糠,只能死死抓着廊柱,连一句完整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今日你且记着,等你家二郎回来,也烦请转告……”裴清梧的声音陡然拔高:“再有下次,无论是他亲自来,还是派些阿猫阿狗来,砸我一件物什,我便断你们一肢!不信,大可试试!”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冰珠坠地,带着森冷的回响。
裴清梧冰冷的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刘氏,和噤若寒蝉的孙小妹,再不多看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浓重血腥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