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律法还是很注重保护个人安全了,且是刘氏母子先买凶在前,真闹到官府前也无理,裴清梧料定了他们会吃这一个哑巴亏,所以才敢如此行事。
想来,这么闹一下,刘氏母子是能安分几日的。
几日摆摊卖点心,裴清梧赚到了不少钱,小院也翻修了一下,前院临街的屋子改成了点心铺,将原本的院墙打通,装上了几扇可拆卸的厚重木门板,白日里尽数卸下,整个铺面便敞向街市,夜晚闭上,就是独属她自己的家。
铺子内侧,靠墙一溜排开的是新打的结实木架,上面整齐码放着数个宽口浅沿的竹编簸箕,垫着干净的白麻布,盛满了金黄酥脆的各式点心,有如千层霜雪的龙须酥、香气扑鼻的鲜花饼、裹着蜜糖的酥皮果子……每种点心簸箕前,都挂着一个打磨光滑的小木牌,用墨笔清晰地写着点心名目与价格。
铺子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是一张半人高的长条形柜台,柜台面打磨得光洁平整,上面摆着几个敞口的青瓷碟子,展示着当日最精致的几样点心样品,方便客人挑选,柜台靠外侧的边缘微微高出几分,防止点心滚落。
柜台一角,嵌着一个带盖的木制小钱匣子,收钱找零甚是方便。
柜台内侧靠墙的地方,挨着点心架,安置了一个小小的泥炉,上面坐着一把陶壶,壶嘴里偶尔逸出淡淡的水汽,既能温着些需热食的点心,也能随时备着热水招待熟客。
整个铺面虽不大,陈设也简单,但处处透着干净整洁与实用便利,弥漫着新鲜点心的甜香,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
只有一点,裴清梧犯了愁。
开店没有牌匾可不行,可自己的那手小楷太过娟秀,似乎不太适宜做门头揽客。
要不,哪天去找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张公张俭,求求他帮自己写一副?
还未等真正行动,那日,她正在后院研究如何在此时代做正宗的常州大麻糕出来,便见顾恒自店内过来。
“东家,有人找。”
顾恒死活不肯管她叫一声阿姐,裴清梧拗不过来,只好随他去了。
“谁啊。”她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疑惑地问道。
“看样子,应当是哪家高门显贵的小娘子。”
这个时代贵庶分明,是专门上了律法的,衣食住行都有严苛的区别,顾恒又是在青楼这种复杂的地方长大,自然一眼能辨别。
“行,我去看看。”裴清梧赶紧将自己收拾好,过去查看。
柜台前,站了一位身着靛蓝细麻布衫的中年妇人,头戴素银簪、神色端肃的,身后几步开外,临街停着一辆装饰雅致却不失贵气的青帷油壁马车,车辕旁侍立着两位垂手恭谨的小厮,车窗帘幕低垂,隐约可见内里端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妇人见裴清梧出来,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微微颔首:“这位便是酥山小集的东家裴娘子?”
“正是奴家。”裴清梧福了福身,礼数周到。
这妇人的仪态规矩,显然是高门大户里训练有素的仆妇。
“我家娘子乃秦州刺史赵公府上千金,娘子听闻裴东家点心手艺绝佳,特来相见,娘子身份贵重,不便轻入市井铺面,请东家移步车前叙话。”
裴清梧心中了然,刺史千金,封疆大吏之女,确实是顶顶的贵人,在这阶层森严的朝代,贵女不入市肆乃是常理,能亲临她这小铺门口已是难得,要求她上前回话更是理所当然。
她并未感到被冒犯,反而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若能接下刺史府邸的宴席点心订单,对她这小店的名声和日后生计,都将是莫大的助益。
“是,奴家遵命。”
走出敞开的铺门,来到那辆散发着淡淡檀木清香的马车旁站定,阳光透过细密的珠帘缝隙,隐约勾勒出车内少女端坐的轮廓。
“娘子,东家来了。”妇人恭敬道。
珠帘被一只素手拂开,露出里边端坐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肌肤莹白如凝脂,眉眼弯弯似新月,着一袭烟霞色蹙金绣襦裙,鬓边斜插一支累丝嵌宝金步摇,随着她轻抬眼帘的动作,步摇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映得日光都添了几分柔和。
“久闻裴东家之名,我早听府里人说过,裴东家之前在公堂上引经据典,驳斥得婆家人哑口无言,还得了阿爷判的自立女户文书,当时便觉得这位娘子定然不凡……”少女的声音也是清泠悦耳,宛如珠玉轻碰:“后来又尝过侍女带回来的点心,觉得不凡,正好过几日我在府中设小宴以招待相熟的姐妹们,那些厨子做的我都吃絮了,不知裴东家可愿接下这个活计,所需材料、工钱,只管开口,我绝不含糊。”
裴清梧心中一定,知道重头戏来了,这何止是一桩生意,更是难得的机缘,若是赵娘子和她的朋友们满意,岂不是揽客的活招牌。
她微微欠身,郑重应道:“承蒙赵娘子青眼,奴家敢不从命?必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只是不知宴席规模、宾客偏好,以及所需点心的种类数量几何,以及娘子偏好何种口味?或是有什么忌讳?妾身也好提前备下,拟定几样拿手且合用的点心单子供娘子参详。”
赵娘子似是沉吟了片刻,站在一旁的仆妇立刻默契地代为开口,开始详细交代宴席细节与要求。
裴清梧专注地听着,心中飞快盘算着各种点心的搭配与可行性。
“席间都是秦州城内与我要好的小娘子,口味倒无甚挑剔,只是要些样式精巧、滋味新奇的便好!材料嘛,府里库房都有,我这就让人随你去取,或是你列个单子,让他们采买也成……素秋。”
伴在她身侧的侍女立刻恭敬地应了一声。
“把银子给裴东家。”
“是。”那唤素秋的侍女往妇人手里递了个精巧的荷包,妇人又递给裴清梧,拿在手上掂了掂,份量不小。
“若是做的好,我另重重有赏。”
裴清梧当即眼睛一亮:“谢娘子抬爱,奴家定不负娘子厚望!”
赵娘子轻轻笑了一下,放下珠帘,侍立的小厮立刻催车夫驾车离去。
裴清梧立刻折返回店内,拆开荷包一看,里头竟是白花花的银子,足足有十两!
高中的时候听历史老师说,别看古装剧里动不动赏银的,实际银子在古代,只有达官贵人才用,寻常老百姓可能到老都见不到一两银,穿越之后,裴清梧也的确只见铜板不见白银,乍一看,险些被晃花眼。
十两银等于一万文钱,可买一千到三千三百斗米,按现代四元一斤的米价算,相当于五到十六万人民币了。
如果,赵娘子满意,还赏银子的话……
发财了发财了!
顾恒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自己东家捧着个荷包,傻乎乎地笑着。
“东……”
裴清梧一把抓住他的手,眼中闪着狂喜的光:“阿恒,你东家我要发财了!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啊……”
顾恒被她抓得长眉微蹙,嘶嘶倒抽冷气:“东、东家……疼,疼……”
裴清梧这才慌忙松手。
激动过后,便是考量。
赵娘子生在锦绣堆,一应吃食,无不精细,眼光会很高,那么,准备什么,才会让她满意呢?
正思索着,刺史府已经来了两位仆妇,请裴清梧前往府中看点心材料。
嘱咐好顾恒看好家后,裴清梧跟她们上了马车。
这还是她第一次坐马车,与想象中的颠簸不同,良骏跑得极稳,车内铺着柔软的锦缎坐垫,触手生温柔角落固定着一张精巧的小几,上头搁着个小小的青瓷香炉,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缭绕,与车壁散发的木香融为一体,比现代的好多网约车出租车还舒服。
而这,仅仅只是两位仆妇出门时所坐。
裴清梧对古代“高门显贵”四个字,算是有了切身体会。
一路穿街过巷,只觉秦州城的喧嚣鼎沸扑面而来。
青石板路被无数车辙马蹄踏磨得光润如鉴,两旁店铺的幡旗绣着各色纹样,在风中猎猎招展,胡商操着浓重的异域口音吆喝香料宝石,夹杂着中原货郎清亮的叫卖声,一同此起彼伏,驼铃叮当与马蹄得得汇成一片喧阗的市井洪流,昭示着这丝路重镇的不凡气度。
行至刺史府邸,那威严气象更是令人屏息。
朱漆府门巍峨高耸,其上金钉熠熠生辉,足显三品大员之威仪,石阶如砥,两侧石狮昂首踞坐,鬃毛虬张,爪牙森然,双目如炬俯瞰街衢,寻常人等未及近前,已自心生敬畏。
门楣之上,“赵府”二字的鎏金匾额灿然生光,字迹遒劲,应是当朝某位名公手笔,透着煊赫与尊荣。
门房仆役身着锦缘皂衣,腰悬铜牌,肃立如松,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往来动静,气度森严,远非寻常富户可比。
入得府门,绕过精雕细琢、绘有祥云瑞兽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抄手游廊九曲回环,廊柱皆以丹砂涂饰,梁枋彩绘着飞天乐伎、山海珍禽,绚丽夺目,廊下每隔几步便悬着琉璃风灯,白日里亦流光溢彩,可想见入夜后是何等辉煌。
往□□院深深,奇花异草依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布置,更有几株西域移来的珍品,嫣红姹紫,吐露异香,汉白玉砌就的雕栏环绕着一方碧波池水,池中锦鲤如霞,悠游自得。
其间仆婢如织,皆衣饰鲜洁,步履轻快,有捧着鎏金托盘疾步而过的侍女,盘中时令鲜果堆叠如小山;有手执拂尘、侍立廊下的管事,神态恭谨却不失威严;还有怀抱各色物品的杂役穿梭于月洞门间……端的一派钟鸣鼎食之家、勋贵权门的气象。
两位仆妇引着裴清梧一路走,绕过主院那气派非凡的五间九架正堂,穿过一道垂花门,方至一处较为清幽雅致的跨院,院中栽着几竿翠竹,一架荼蘼,虽少了前庭的张扬,却也透着低调的精致与考究。
库房便在此院,其中一位张妈妈推开厚重的楠木门扇,堆笑道:“裴东家请入内随意拣选,府中所藏之物,皆为上品佳物,尽管放心取用便是。”
库房内,米面粮油堆积如山,新舂的粳米粒粒莹润似玉,上等的雪花盐如霜似雪,蜜饯果脯盛在阔口琉璃罐中,琥珀色的杏脯、玛瑙般的樱桃煎、晶莹的梨膏糖诱人垂涎,各色坚果分门别类,栗子饱满如金丸,松子清香扑鼻。
更有那远道而来的珍奇,西域贩来的葡萄干紫玉流光,饱满欲滴;波斯国的金黄胡桃壳薄仁香;角落里还码放着几匣来自岭南的椰枣、安南的香橼……琳琅满目,香气氤氲,仿佛囊括了半个天下的物华天宝。
豪横,太豪横了。
心念流转间,裴清梧询问道:“妈妈盛情,清梧铭感五内,府上食材果然精良非凡,令人大开眼界,不知府上可有新鲜洁净的牛乳?或是凝结的奶皮子?”
“奶皮子?”张妈妈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东家放心,新鲜酪浆和乳糜,自是每日庖厨新制的,这奶皮子虽稀罕些,府上却也常备,多是胡姬烹制奶茶凝出的精华,最是香浓养人,我这就着人速速取来。”
“有劳妈妈。”裴清梧道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库房角落,那里安静地放置着几件厚重古朴的石器。
巨大的石磨盘槽口光滑,乌亮的石臼沉稳敦实。
《齐民要术》有载“抨酥法”,需反复捶打分离乳脂,耗时费力,若想尝试做出现代蓬松暄软如云朵的蛋糕,或是酥脆掉渣、奶香四溢的酥饼,非得设法改良这油脂提取不可。
交代过后,裴清梧背着手,视察一般在库房中游走,目光落在西域胡桃与杏仁上,灵光一闪——若用石磨细细研磨炒熟的胡麻杏仁,或许能榨取出更纯净细腻的胡麻油或杏仁油?而后以这个时代的奶皮子为基础,反复过滤捶打,能否分离出更纯粹的乳脂?纵无冰箱冷藏定型,但为了解暑,高门显贵们皆会窖藏冰块,也许能用上。
思量间,正思量间,一名青衣小婢捧着个素面阔口的越窑青瓷大碗,步履轻快地走来。
碗内凝着一层厚逾一指的奶皮,其色泽微黄,凝脂如玉,浓郁的乳香随着小婢的靠近,幽幽弥漫开来,纯粹得不掺一丝杂味。
“裴娘子要的,可是此物?”
“我看看……”裴清梧小心翼翼地接过瓷碗,试探着碰了碰,指尖立刻感受到那凝脂般柔腻厚实的触感,浓郁的奶香钻入鼻息,让她心头一阵抑制不住的雀跃。
此物,正是她这个鬼主意的关键!
用一把小银匙,于边缘小心翼翼地刮取下一片薄薄的奶皮,置于掌心,迎着窗外斜射进来的天光,细细观察其细腻的纹理与半透明的光泽。
含脂量不错,应该能成。
“烦请妈妈,再为我准备一个结实些的深腹陶钵、一支木杵,还有一小桶洁净的井水,最好能透心凉的那种。”裴清梧转头对张妈妈说道。
张妈妈虽心中疑惑,但见她神情郑重,又有自家娘子嘱咐,立刻吩咐小婢去准备。
不多时,器物齐备。
裴清梧看着眼前齐全的东西,系上围裙,搓了搓手,准备大干一场。
这要做好了,可真是银子来银子来,银子从四面八方来,说不定还能搭上大主顾,有个做生意的靠山。
裴清梧先将那碗珍贵的奶皮小心翼翼地刮入陶钵中,置于盛放冰凉井水的木桶里降温,权作模拟低温环境。
而后,便拿起沉重的木杵,开始沿着陶钵内壁,用力且匀速地搅打那凝脂状的奶皮。
“笃、笃、笃……”
沉闷的捶打声在安静的库房内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