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梧被带到桂枝的房间时,整个人都呆了。
其实桂枝今年才三十五,在现代,算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保养的好一些,还是令无数人嘶哈嘶哈凑上前的大姐姐,可她是在古代,还是一个饱经折磨的花魁,是以面色苍白,一脸疲态,望之竟如五十许人,只在眉目间,隐隐约约看出一些曾经的美貌。
青楼的老鸨只看姑娘们挣不挣钱,如今桂枝没了利用价值,自然扔在一边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床边一个十三左右的小丫头一边抹着泪,一边喂她药喝。
可是,她已经什么都咽不下去了,只睁着一双眼,空空地望向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桂枝姐姐,你好歹喝一口吧,这几位姐姐凑钱买的,郎中说,喝了就会好。”小丫头哭着哀求道,桂枝却充耳不闻,甚至微微偏过头,避开那碗。
领裴清梧进来的那小娘子——来的路上已知道名茜桃,上前一步,忧心道:“桂枝姐姐还是没好么?”
“没有,喂不进去药,水也喂不进去……”
“这可怎么办才好,方才我偷听妈妈说,若再不好,就要像年前……”茜桃说着,面色倏尔一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裴清梧嘴唇蠕动了几下,她本科时闲来无事,找了讲述解放后改造青楼女子的老电影《姐姐妹妹站起来》来看,其中情节,有个女孩子不中用了,老鸨叫人把她抬出去,装进棺材里,还喘气的时候,就将她钉死在里边,一度成为她的心理阴影。
只怕茜桃看到的,会更可怖。
她走近桂枝的床边,握住了一只枯瘦如柴的手,低声道:“你还睁着眼睛,莫不是在念叨着你的儿子?”
闻言,桂枝原本已经晦暗的眼睛,又闪了一瞬的光。
“我赎你走,带你去见他。”
裴清梧虽不会医,但也能看出,眼前这妇人已是油尽灯枯,只凭着对儿子的牵挂,吊着最后一口气,买她回去好像是亏了,但若能让一个母亲,再见孩子最后一面,清清白白地离开这人世,是积善积德之举。
“茜桃,带我去见鸨母,我要给桂枝赎身。”
茜桃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看裴清梧,又看看形销骨立的桂枝,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为还是应了:“好,娘子随我来。”
醉月楼的主事鸨母正在前厅拨弄着算盘珠子,见到茜桃领着个面生的小娘子过来,也只随意地抬了抬眼皮。
“妈妈……”茜桃怯生生地开口:“这位娘子想、想为桂枝姐姐赎身。”
“桂枝?”鸨母嗤笑一声,放下算盘,上下打量着裴清梧:“那个药罐子?小娘子,不是我说,她如今也就是一口气吊着了,买回去没两天就得办丧事,晦气得很呐。”
这话语刻薄而冷漠,仿佛谈论的不是一个即将在这里耗尽一生的活人。
裴清梧强忍着心底的厌恶:“正因为如此,我想给她一个清净去处……开个价吧。”
鸨母眼珠转了转,桂枝早已不能接客,留在楼里也只是白费米粮药材,还得占个地方。有人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简直是意外之喜,便伸出五根手指:“五贯钱,她那卖身契,拿走便是。”
裴清梧没有还价,直接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五贯通宝,放在鸨母面前的案几上。
鸨母脸上立刻堆起假笑,迅速从柜子里翻找出一张泛黄的契纸,看也不看便塞到裴清梧手中:“娘子真是心善人,拿好拿好,人你随时带走。”
裴清梧接过那轻飘飘的卖身契,只觉得上面浸透了桂枝的血泪。
她不再看鸨母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转身对茜桃道:“麻烦茜桃娘子,帮我雇一辆稳当的马车或软轿,再找两个稳妥的帮工,帮我把桂枝抬回去。”
她多付了些钱,茜桃立刻应承着去办。
不多时,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醉月楼后门,茜桃和两个雇来的粗壮妇人,小心翼翼地将气息微弱的桂枝裹在薄被里,抬上了车。
桂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双空洞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望向裴清梧的方向。
马车辘辘,驶离了醉月楼那片令人窒息的脂粉之地,朝着酥山小集行去。
到了酥山小集门口,裴清梧先下车吩咐伙计帮忙安置,一直等候在店里的顾恒,听闻母亲的消息,早已按捺不住,快步冲了出来。
“东家,我阿娘她……”顾恒的声音在看到被抬下车的那个枯槁身影时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那真的,是他的母亲桂枝吗?
记忆中那个美的不可方物的阿娘,如今只剩下一把枯骨,脸色灰败如纸,眼窝深陷,头发枯槁。
才多久未见?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悲痛和愤怒如无形的大手般攫住了他,让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身体在微微颤抖。
“阿恒,我把你阿娘接回来了。她一直在等你。”
桂枝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片死寂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终于聚焦在顾恒年轻的脸上。
“恒、恒儿……”微弱的声音,像随时会断的游丝。
“阿娘!是我!是恒儿!”顾恒猛地扑到担架旁,双膝跪地,颤抖着握住了母亲那只枯瘦冰冷的手,眼泪如决堤一般:“孩儿不孝……孩儿来晚了……”
桂枝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似乎有无尽的话想说,但力气已不足以支撑。
她贪婪地望着儿子的脸,眼中积蓄起微弱的水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仿佛是她藏了一生的秘密:“顾……皎……”
这是她的本名,不是那个属于醉月楼的桂枝,而是爷娘给她的,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她想清清白白地,以“顾皎”的身份,在儿子怀中走完最后一程。
说完这两个字,她像是耗尽了生命最后的一点烛火,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断了,曾经饱含忧惧与期盼的眼睛,缓缓阖上,再无生息。
“阿娘——!”撕心裂肺的悲嚎响彻小院。
顾恒紧紧抱着母亲尚有余温却已失去生机的身体,埋首恸哭,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自责和无尽的悲痛都哭喊出来。
天空阴沉,仿佛也在为这位饱经苦难的女子垂泪。
裴清梧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酸楚难言,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这对经历了太多磨难的母子。
夜间,顾皎停灵在院子里,顾恒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似的,世间任何风雨,都拂不动一丝。
已是秋末,院里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残留的几片在萧瑟的秋风中打着旋儿。
裴清梧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深知此刻言语苍白,只走进厨房,取来小半碗雪白稻米,细细淘洗干净,又选了两枚饱满圆润的黄杏干,用温水泡软,切成了小丁。
灶膛里添了新柴,火苗噼啪作响,舔舐着锅底,锅中注入清水,待水沸滚,便将淘好的米粒缓缓倾入。
米粒在沸水中沉浮、舒展,渐渐释放出浓郁的米香,然后用长柄木勺缓缓搅动,防止粘锅,看着米汤由清澈变得浓稠。
待米粒开花,粥体绵软,就将切好的杏干丁撒入锅中。
金黄的杏丁在乳白的米粥中翻滚,如同秋日最后温暖的阳光融入其中。
接着,她取来一小块珍贵的饧糖,用刀背仔细敲下些许碎末,投入粥中,最后从角落的陶罐里拈了一小撮晒干的桂花,撒进粥里的瞬间,将那朴素的白粥点染得生机盎然。
浓郁的桂花香气混合着米香、杏干的酸甜果香,在小小的厨房里氤氲开来,温柔地驱散着秋末的寒意。
裴清梧捧着小砂锅,走到顾恒身边,将粥轻轻放在他身边。
“阿恒,”她的声音比平时更柔和几分:“秋深了,天寒,喝点热粥吧……加了杏脯和桂花,甜甜暖暖的,吃了身子会舒服些。”
那碗粥散发的温暖热气扑在顾恒冰冷的脸上,心头仿佛被这股暖流轻轻触动了一下,喉头哽咽。
到底还是颤抖着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口,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热气,送入口中。
温热的米粥瞬间包裹了舌尖与口腔,稠滑绵密,杏干丁软糯酸甜,桂花香沁人心脾……
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滚落,大颗大颗地滴入粥碗里。
顾恒低着头,一勺接一勺,沉默地吞咽着,随着滚烫的粥顺着喉咙滑下,被悲痛冻僵的四肢百骸,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复苏。
裴清梧坐在一旁,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守着。
秋风呜咽,炭火微红,少年无声流泪,吞咽着暖粥。
待顾恒吃完,裴清梧预备去收拾的时候,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抬头,唤了她一声:“阿姐。”
悲伤揭过,日子该过,还得过。
尤其赵娘子的订单迫在眉睫,裴清梧不得不推掉了其他人的单子,一边又一边地锤打奶皮、搅打蛋清,一时,院中只闻叮叮当当之声。
自母亲逝世,顾恒更加沉默,只埋头苦干着属于自己的杂活,时不时,他会上前为裴清梧递上擦汗的帕子,或者盛着清水的杯子。
终于,第二日傍晚,裴清梧着实受不住了,还是上口马行买了个侍女。
侍女本姓何,原本的主家是当亭县令,因犯了事被抄家,仆从皆被发卖,侍奉那家时,被取名叫银岚,裴清梧觉着不错,便没有改。
银岚原本就是厨娘,人又聪慧机灵,裴清梧只教了一遍,她便学的八九不离十,可以打下手了。
进度自然快了许多,按时将赵娘子预订的点心都准备妥当,除雪花酥、奶油蛋糕、荷花酥、鲜花饼外,另有常州大麻糕,形似层层叠叠的螺钿,色泽金黄灿烂,胡麻粒粒饱满如金粟。
裴清梧亲自走了一趟刺史府,将点心妥善送过去。
赵娘子设宴之地,选在一处临水的敞轩,紫藤花架尚有余翠,秋日微风带来些许凉意,却也清爽怡人。
席间几位正值韶华的官家娘子,绫罗锦绣,笑语嫣然,当那些形态精巧、色泽诱人的点心呈上时,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呀,这些点心好生别致!”一位穿着鹅黄衫子的娘子惊叹道。
“闻着便令人食指大动,姐姐何处觅得的巧手?”另一位娘子也凑近了细瞧。
赵娘子颇为自得,示意裴清梧上前。
裴清梧福身一礼,从容介绍:“奴家裴氏清梧,承蒙赵娘子与诸位娘子垂青……此为玉絮糕,入口即化,清甜如雪;此乃云酪,以牛乳精华制成,绵软细腻;此名莲盏,酥皮如莲瓣;此是瑶英饼,以时令鲜花入馅;此曰金粟糕,外酥内软,胡麻增香。”
她特地给这些点心取了新的名字。
众人纷纷品尝,赞叹之声不绝于耳,尤以那前所未见的云酪与晶莹酥松的玉絮糕最受追捧。
席间言笑晏晏时,一位气质温婉的娘子轻声道:“裴小娘子的手艺真是精绝,不知小娘子可愿屈就?我父秦州别驾,姨娘的兄弟在城中经营太白楼,正缺这般巧匠掌勺。”
她姨娘出身商贾,故言语间对经商之事少了些避讳。
裴清梧闻言,轻轻摇头:“多谢李娘子美意,只是小女子已在安业坊开了铺面,赖街坊邻里帮衬,尚能糊口。”
婉拒的话出口,一个念头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她脑海。
说干就干,裴清梧面上浮起诚恳笑意,话锋巧妙一转:“不过,奴家倒有个不情之请,小店新张,欲备些上好物料,若诸位娘子不弃官身,能略添些脂粉钱入股小店,按年分红,奴家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虽事涉商利,然只作私下添补,挂名即可,银钱往来亦由奴家打理清爽。”
此言一出,席间几位娘子先是微愕,随即眼神亮了起来。
商户虽贱,但瞒着家中长辈,用体己钱私下挂个名,每年坐等分红,既新奇有趣,又能添一笔不小的私房收入,何乐而不为?
赵娘子率先笑着应允:“这倒是个新鲜主意,我出二十两银。”
有人领头,其余几位娘子,包括那位李六娘子在内,也纷纷应和,当场便议定了数额,一笔可观的前期资金就此落定。
宴席尽欢而散,裴清梧正欲告退,却被赵刺史身边的长随唤住:“裴东家留步,使君书房有请。”
裴清梧心头微动,整理衣襟,随长随步入肃穆的书房。
赵刺史珏身着常服,端坐案后,目光沉静地打量着她。
他对此女确有印象,前番状告前夫家种种,条理清晰,不卑不亢,今日,又让自家女儿在闺中好友面前大大长了脸面。
“东家的点心甚佳,小女与她那些手帕交赞不绝口。”赵刺史开门见山,语气比之前对簿公堂时温和许多:“你办事妥帖,心思也巧,说说,想要何赏赐?”
裴清梧闻言,深深一福:“使君明鉴,奴家确有两事相求……其一,奴家店中护卫顾恒,其母顾皎,原为醉月楼花魁,如今已病故,顾恒本性纯良,勤恳踏实,恳请使君开恩,为其脱去贱籍,使其得以堂堂正正做人。”
赵刺史捋须沉吟片刻,一个微不足道的少年脱籍,对他不过举手之劳,何况其母新丧,也算善事,颔首道:“念其母可怜,他又随你安分营生,准了,那第二件事呢?”
裴清梧心中一喜,连忙道:“其二,恳请使君赐墨宝一副,为小店题写匾额‘酥山小集’四字,小店得使君墨宝庇佑,自是蓬荜生辉,亦是奴家安身立命之依凭。”
赵刺史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这请求既不过分,又显得颇有分寸,还给了自己一个施恩示好的机会。
倒是个伶俐丫头……
他心中暗赞,随即朗声道:“笔墨伺候!”
长随迅速铺开上好宣纸,研浓香墨,赵刺史提笔蘸墨,凝神静气,笔走龙蛇,“酥山小集”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气势端凝,尽显雍容气度。
“多谢使君恩典!”裴清梧郑重叩谢,双手接过这沉甸甸的墨宝,心中一块大石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