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贾克斯离开后,小屋重归寂静,只剩下炉火噼啪的微响和窗外永恒的风雪声。
她坐回炉边,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跳跃的火苗上,
也许,阿贾克斯现在愿意找她,也只是因为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在家人和寻常玩伴之外,迫切地需要一个可以安放躁动与迷茫的“树洞”,一个安静、不会苛责他危险念头的倾听者。
她恰好出现在那里,于是顺理成章地扮演起了这个“知心姐姐”的角色。
这念头让她难受了好一会儿,一种混合着轻微失落、些许自嘲和更多无可奈何的复杂情绪笼罩在心头。
她明明窥见他命运的一角,却仿佛一个被无形屏障隔绝的旁观者,连此刻这点短暂的相处都显得压抑。
薇拉轻轻叹了口气,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她将膝盖蜷起,下巴抵在膝头,环抱住自己。
也许她贪心了。
能像这样,在他坠入深渊之前,分享到一丝真实的温度,见证他尚且纯粹的欢欣与烦恼,本身就已是一种侥幸。
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难道真的期望自己这颗意外落入他轨迹的尘埃,能改变那颗注定要划破天际、燃起战火的星辰的航向吗?
炉火温暖着她的身体,但某种更深处的寒意却徘徊不去。
她只是……只是希望自己在他眼中,能不仅仅是一个树洞,而是稍微特别那么一点点,
薇拉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太对,也许应该把重心放在学习上。俗话说得好,只有你学进去的知识,才是真正属于你的。
至于阿贾克斯,她应该还不至于从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的身上汲取温暖……吧?
打定主意后,薇拉开始埋头苦学,她的导师从须弥寄回来一本提瓦特语的专有名词字典,还有上一篇论文获奖所得到的一千块摩拉。
沉甸甸的钱袋好像在印证薇拉的想法,学习真的能当饭吃。
海屑镇并不大,想偶遇一个人也不难,当然,要是那个人不出门的话就另说了。
阿贾克斯已经有些日子没看见薇拉了。
他知道薇拉姐姐是须弥学者的学生,而他所见过的须弥学生,几乎每个都表情癫狂在喊着“论文”两个字。少年打了个寒颤,他想不到向来温和的薇拉会做出那种表情,不过,也许她真的是在为论文发愁呢?
带着这个疑问,阿贾克斯开始了今日的剑术练习,在此期间,伊戈尔又来找他的麻烦。
这一次的阿贾克斯并没有选择胆怯或隐忍,他有着可以打败对方的力量,为什么不试着反击呢?
结果就是伊戈尔被好一顿打,阿贾克斯也被自己的父亲好一顿训斥。
“你下手这么重做什么?把人当皮糙肉厚的雪猪吗?!”阿贾克斯的父亲,拉着仍不服气的少年,在鼻青脸肿的伊戈尔和他那气势汹汹的父母面前道歉。
自家儿子会不服气也难怪,伊戈尔这个少年堆里的小恶霸他也略有耳闻,确实需要有人教训他一顿。
这位青春期少年的父亲无奈叹气,但他没想过伊戈尔会被揍成调色盘,尤其是下手的还是他们家以前表现懦弱的老三。
想到阿贾克斯前阵子还偷偷去冰钓,感觉到自家孩子愈加顽劣的老父亲,脸上似乎又多了条皱纹。
而被拽着回家的阿贾克斯却是在想,他应该带薇拉出去透透气。
可惜的是,之后的他每次去薇拉家邀请她去冰钓、捕猎都被拒绝了。
阿贾克斯感到困惑,并不是因为薇拉的拒绝,而是她露出的表情明明是想一起去,最后又为什么摇头呢?
或许……她不喜欢危险的活动?
——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阿贾克斯又一次敲响了她的窗户,这次他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
“薇拉姐姐!跟我来,我知道一个看极光的绝佳地方!”他的眼睛在暮色里闪闪发光,不容拒绝地朝她伸出手。
薇拉愣神,这个小鬼就不能走门吗?紧接着,她又开始唾弃自己了。
面对这样的邀请,她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她裹上厚厚的披风,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小镇,来到一片开阔的雪原。
远处黑黢黢的森林像沉默的守卫,将这片雪原环抱。
而天幕之上,巨大的、绚烂的光带正缓缓流淌,绿色、紫色、粉色的光晕如同女神飘摇的裙摆,神秘而壮美,将整个雪原映照得如同幻境。
“看吧,是不是很漂亮?”阿贾克斯仰着头,看得入了迷,轻声说:“薇拉姐姐,劳逸结合是很重要的,你不能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论文。”
薇拉的心也被这自然的奇迹深深震撼,她点点头,暂时忘却了所有烦恼和论文。
两个人躺在雪地上,挨得很近。
“阿贾克斯……”她唤了一声身旁人的名字,声音闷闷的。
“怎么了薇拉姐姐?”阿贾克斯回复得很快,他还以为薇拉有什么不适,起身俯向她。
一颗毛茸茸的橙色脑袋遮住了极光,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薇拉的视线里。四目相对,薇拉莫名地紧张起来,下意识的一把将他按回原处。
阿贾克斯毫无防备地被按回雪地里,头陷进去颇深。 “好过分啊,薇拉姐姐。”他语气略带幽怨,不明白她为何反应这么大。
他爬起来,抖落头发中的雪,像一只甩水的猫。
“抱歉抱歉,你刚刚吓到我了。”薇拉心虚地道歉,可这事也不能全怪她吧?
薇拉看着空中绚丽的奇观,感受着身边人的呼吸,缓缓呼出一口气。至少,她现在还是能够陪在他身边的。
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以后的自己去想吧。
薇拉觉得自己想开了,然而对方的下一句话又让她心头一颤。
“薇拉姐姐最近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阿贾克斯说着,转过头看向还在对着夜空发呆的薇拉。少女的侧脸轮廓柔和,平日里总是沉静的眼眸中映着流转的极光。
“现在会好些了吗?”他问。
薇拉也侧过头,再次对上少年在夜空下深邃的蓝色眼眸,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她又要想不开了。
“谢谢你阿贾克斯,我……”她的喉咙有些发紧,“很开心。”
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两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中舞动的光带。
尽兴而归时,夜色已深。
两人沿着来时的脚印小心地往回走,四周寂静得只剩下踩雪的咯吱声。
就在这时,侧方的树林阴影里传来几声粗重的喘息,以及爪子踩碎雪壳的轻微声响。
薇拉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阿贾克斯动作比她更快,一步上前,侧身将她挡在身后,目光迅速锁定了声源,低声快速道:“别慌,慢慢后退。”
三头瘦削的冬狼从林线边缘踱出,它们肋骨分明,皮毛脏乱,兽瞳中闪着冷光,无声地形成了半个包围圈。
饥饿驱使它们离开了熟悉的猎场,来到靠近人类城镇的郊外。
没有任何试探,头狼压低身体,猛地加速冲来,另外两只则从侧翼包抄,动作干脆利落。
阿贾克斯猛地将薇拉往旁边推开,自己则迎着头狼的方向踏前一步,匕首反握,精准地避开了第一次撕咬,刀刃在狼吻旁带出一道血线。
但侧翼的狼已经赶到。一头狼佯攻他的下盘,另一头则真正目标明确地试图绕过他,扑向看起来更易得手的薇拉。
阿贾克斯反应极快,回身就想拦截,但这个动作让他正面的防御出现了空隙。
头狼抓住机会,猛地向前一窜!
薇拉只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
阿贾克斯的小腿被狼牙狠狠咬穿,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靴筒和雪地。
同时,他为了格开扑向薇拉的那只狼,手腕也被利爪狠狠划过,匕首脱手,插进雪地里。
他踉跄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呼吸骤然粗重,脸色在月光下瞬间变得苍白。
但他仍立刻抓起一把雪,死死按在自己腿部的伤口上试图止血,眼睛仍死死盯着徘徊的狼,将薇拉护在身后的姿态没有丝毫后退。
薇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她看到少年流血的手腕和迅速被染红的雪,看到他因疼痛而绷紧的下颌线,恐惧被另一种决心压倒。
头狼似乎判断出他失去了大部分威胁,再次压低身体,准备发起最后一击。
这一次,薇拉快速地扑过去,手指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摸索到了那柄匕首的刀柄,紧紧握住。
在那头狼跃起的瞬间,她双手握紧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地一捅!锋利的刀刃没入血肉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狼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嚎,攻势被打断,摔在雪地里挣扎着,肩膀上是一个不断冒血的窟窿。
它爬起来,龇着牙,与握着匕首、呼吸急促的薇拉对峙了几秒。
或许是权衡了伤势与继续攻击的风险,它最终低吼了一声,转身蹿回了林地的黑暗之中。
另外两只狼见状,也迟疑地跟着退走了。
雪原上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浓重的血腥味。
薇拉冲到阿贾克斯身边。他额头上全是冷汗,却还试图扯出个笑容:“……干得漂亮,薇拉姐姐。”
“别说话。”薇拉的声音变得沙哑。
她撕下自己围巾和衬裙较干净的内衬,用力扎紧他手腕和腿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动作因为后怕而微微发抖。
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蹲下。“上来。”
阿贾克斯还想逞强自己走,但在薇拉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最终只能老实趴到她背上。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眼神,这一刻的薇拉,是他从未见过的。
回镇的路变得无比漫长。
薇拉背着他,一步一步,在雪地里踩出沉重的脚印。少年的血浸湿了她肩背的衣服,冰冷刺骨。
她咬着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下一脚要踩在哪里,如何保持平衡,以及绝对不能倒下这件事上。
海屑镇的灯火,从未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令人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