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谨言止步于养心殿外,胡公公也半响不出房间,他等待之际有些犯困。
天际微明就被叫去面圣,虽是荣幸,却也难以缓解困意。
檀木棕红的两扇房门缓缓推开,落入眼帘的只有一双淡蓝色牡丹刺绣的鞋。赵谨言跪身行礼,言道:“皇后万福金安。”
一声轻笑先飘过来,像糖里掺了针,矫揉造作掺着丝丝惊讶:“呀,赵家小将军来得甚早,陛下还在熟睡呢。”
赵谨言垂眼,权当没听见,静默等待。
“听说笙儿点头,允你留在东宫了?”
“是。”
“赵家啊,城尉这官职是否太小了。”冯皇后轻笑着,目光在他脸上打转,盘算他带给她的好处,“如若你能助本宫,定让赵家上下青云直上。如何?”
赵谨言思虑片刻,语气平平,听不出他对此的态度,“娘娘希望小人如何相助?”
闻言,冯钰莹挂着得逞的笑意,将纤细的指尖放置他的下巴,轻轻抬起,“听凭本宫差遣,传信将东宫的所有事件一点不漏、原原本本的描述出来。”
靠近的动作,赵谨言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避开了,始终一副垂眸低眉的归顺姿态,不愿朝冯皇后看去。
冯钰莹也不恼,知趣地收了手,居高临下继续盘问,“做得到吗?”
“卑职遵旨。”
“如此,本宫等将军好消息。如若无事,将军便可退下,若是问起,相信将军知道该如何回答。”说着她转身进了养心殿内。
“……”
赵谨言还是等待至屋内毫无声响动静才起身告退。
如今朝堂之上分派明晰,一派是公主与太子,一派冯皇后,还有一派便是保守世家忠于圣上。
赵家作为新晋官宦,派别不清,且根基不稳,冯皇后如此着急拉拢,看来是公主抓住了什么把柄在手中。
所有事情、原原本本?
他可没说自己是君子。
赵谨言把玩着路上捡来地几颗鹅暖石子,漫不经心地扔上扔下。
于回东宫的路上,他细细思量。
照昨日他与公主的接触,如此谨慎小心,也是在试探中询问他的立场。
皇后那急着得逞的模样,不似早已笃定他能归顺的那个人。
那……
宣他入宫的或许是皇上。
是何用意,他不知。
圣上从未对赵家有微服私访。
不过,他忘不了昨日。
公主螓首蛾眉,举止投足间遗世独立,再者清雅不可方物,宛如花间朝露。一颦一步,勾得他难以释怀。
赵谨言摇了摇头,试图甩掉杂念。
宫中龙潭虎穴,他只觉着自己是被包裹在面粉团子里的肉沫,不仅进退两难,于这深宫中,行差踏错半步就是被吃掉的份。
他收起鹅暖石,放置入阶梯的角落里。
景月殿门口,他伫立不前。
方才想起包子他突然饿了,当下再回房睡回笼觉为时已晚,权衡之下,直径走向了膳房。
……
“殿下,那位大人最后去了膳房,听厨子说,他还顺走了好些肉包子。”清书提及便觉着有些忿忿不平,语气也委屈起来,“害得我和清秋今早上的包子就没了。”
言毕,谢扶笙嘴角弯弯,捂嘴淡笑,姣好面容不再紧绷。
她将自己桌上的包子推前,纤细白皙的手指了指,“若是饿了,吃这个吧。”
“殿下……”清书泪眼婆娑,“真的可以吗?”
“嗯。”她轻柔点头。
此时清秋端水进屋,见清书伸手拿谢扶笙盘里的包子,她便拍手制止,皱眉训斥,“没规矩。”
清书吹手委屈:“殿下准允了的。”
“那也得等殿下用完早膳再食。”
清书自知不妥,曲身,“喏。”
谢扶笙清洗完毕,清秋拂礼,“殿下,赵将军已至庭院。”
她颔首示意退下,起身也不急着出房门,慢步走向软榻,慵懒倚身,一身白衣绫罗看起来高雅尊贵,脖颈纤细,好似画中玉女,撩人心怀。
约莫两个时辰,谢扶笙早已休整完,连阅览的竹简内容也已熟记在心。
她下榻不疾不徐地走至窗口,顺着光线看向庭院的光景。
赵谨言还在桂花树下等待,望着花枝似乎还在思考什么,细雨打湿了他的肩头与衣裳。
男子落拓挺直身姿,在雨中蒙上了一层白纱,脸庞的线条却是分明硬朗,玄色衣裳上有着精密大气的滚边刺绣,内敛而深沉。
凝视过后,她稍抬眼睑却发现赵谨言已看向她这方。
视线似乎穿过雨滴,透过潮湿的空气猝不及防交汇,他的眉目间带着晦暗不明的情愫。
谢扶笙不由自主地屏息,立马退步回了软榻。
耳畔地滴落声响昭示着,雨还在下。
他还在等她。
秋雨季节本是如此,反反复复,剪不断的绵绵小雨,纷纷落入晋城,带着万千愁绪般散落,最后浸入各个角落,或许在泥土里,在花蕊里,也或许落在了心里。
隔着楠木雕花屏风,熏香渐淡,屋内的人儿娉婷袅娜,娇柔散漫。
“本宫今日身体不适,将军久等了。”
嗓音清透,洋洋盈耳。
赵谨言摩挲自己的玉佩,带着湿气,“殿下,前日刺杀一事可有头绪?”
“真是直言不讳。”谢扶笙轻咳几声,手指尖还握着香筷画圆,不紧不慢理灰。
“卑职为殿下分忧,免贼人再入东宫侵袭。”
她打香纂的动作一滞,这才抬眸,眼底透出一丝诡谲。
那日她受刺杀,她并不是毫无察觉,冯皇后知晓她暗中调查冯家私通外商以此警告。
清冷月光下,折射出刀光剑影。
东宫并非容易闯入。
“能入得了东宫,那贼人必定也在宫内,赵将军怎会不清楚?”
她抬手将香纂放置一旁盖住,将公主令牌递给清秋,再送至赵谨言面前。
“既已选择留在这东宫,这手令就归你所用,还望将军切莫让本宫失望。”
认真掂量孰是孰非,孰轻孰重。
待到赵谨言退下,清秋本想上前照旧点上熏香,谢扶笙摆手言罢,“这熏香气味浓厚,以后就不用了。”
“喏。”
莫名的心绪不宁,谢扶笙看不进书简,抬手托着额头考虑下一步打算。
她清楚是冯皇后的意思,选择赵家而不选与冯家同一派别的世家,她想,许是父皇的阻拦。
毕竟,在皇位上也不能太窝囊。
调查冯家私通一事里,谢扶笙仅仅知道几处异国口岸,具体来往的账本与通信,她还未取得。
她玉指敲着眉骨,嘴角微翘,眼底闪过狠戾。
叛国可是大罪。
她也该好好利用利用冯皇后召进的赵家,树敌可不利稳少华的太子之位,冯家现在蠢蠢欲动,谢扶笙不会打无准备的仗,自己故意对外宣称日渐虚弱,倒是想要看看本站太子阵营里面的官员,到底是谁在她眼皮底下与冯家私通。
至于边城动乱之事,她还在琢磨……
阖目休憩之时,清书屋外禀报,“殿下,太子伴读,冯公子于殿外求见。”
“可有说是何事?”
“事关太子殿下。”
谢扶笙轻叹一声,终是不忍,“宣他进来吧。”
她穿戴好衣物便去了大堂,屏风隔着两人,谢扶笙也只能透过屏风想象出他昔日的模样,他们已经多年不曾单独约见。
冯家嫡长子冯临川,自幼便做太子伴读。先帝在世时,谢扶笙与他青梅竹马,昔日两小无猜。如今那少年天资聪颖,眉眼如画,又是皇后亲侄,门第高得不必再说。未及弱冠,提亲的帖子便堆成小山。
当年人人都道他俩是天作之合,可自谢扶笙与冯家反目,同在东宫却日日避见。皇后曾有意撮合,也被她亲手斩断。
如今留冯临川继续做伴读,已是她最后的让步。
这日午后,谢扶笙倚在窗边翻书,听得脚步声,抬眼便见那人踏过门槛。
“冯公子倒是不怕闲言碎语,只身到本宫这景月殿。”她腔调松懒,垂眼,随意般地问,“有事?”
“太子这些时日常提起要来看望殿下,因学业繁忙,臣想着来探望探望。”
谢扶笙眼角微微弯了弯,从容一笑,“本宫无碍,不必担忧。”
“前几日我听姑母提起刺杀一事,殿下受惊了,只是担忧殿下是否有受伤,臣带了些膏药,或许有用。”
她目光闪烁,黯然后轻嘲冷笑,也不急着回应,端杯细啜慢品清秋泡的新花茶,茶香萦绕,甘爽馥郁。
不知是冯家将他护得太严实了,还是与太子久待而受到影响。冯临川敏而好学,却一心只读圣贤书,纯纯的书呆子,连冯家和东宫之间的阴谋算计全然不信。
这也正是谢扶笙同意留他于东宫的原因。
安静许久,冯临川不禁询问:“殿下近日身子如何?”
她这才将茶杯盖扣上,清脆且回音长响,“就不劳冯公子操心。”
“今日我瞧见了赵家少将,果然是仪表堂堂……殿下是允他入宫就职了么?”冯临川的声色逐渐减低,意识到了自己问得不妥。
她微微眯眼,眸子黑沉,语气隐隐含着怒意反问,“这不是公子姑母为本宫着想,一片好意,辜负岂不寒心?”
谢扶笙没耐心再继续与他叙旧,摆手让清书送客,也未接受他赠予的瓶罐膏药。
青梅竹马,她无福消受这份情谊。
景月殿传来讯息,景平公主病情加重了。
赵谨言环抱着手依靠在院中的桂花树下,神色淡然盯着急慌慌进出内屋的侍女们,屋里的药味已经飘散到他鼻尖了。
他随手拍落肩头沾惹的桂花,长舒口气。
心里困惑,既已患上风寒又体弱多病,那日为何还要淋雨?
“大人,公主传唤。”一声指令打断他的思绪。
赵谨言跟在清书身后,不由追问道:“殿下病情如何了?”
清书打开门,神情冷淡,“大人进去便知。”
闻声渐进,谢扶笙拿下书卷,满屋子的汤药味盖过了熏香,她面露难色,“咳咳咳……将军坐吧。”
他见此蹙眉,“这药,殿下不喝?”
她端起面前那碗汤药就倒在了手旁的花盆里,风轻云淡道:“不喝,这汤药苦涩得很。况且,本宫并未得病。”
赵谨言眉骨微挑,对此话持疑不定。
面容苍白,带着倦怠与疲意,眉宇间常带氤氲病气,身形清瘦。他从小入军营中,见过身型粗壮的大汉,就算是平日与接送舍妹回府时,所遇见的世家小姐也从未有如此瘦小体格。
长公主身子骨比寻常女子还要弱些,却依旧玲珑有致。
“……将军!”
谢扶笙见赵谨言回神后,手指尖抚摸着书案上纹路,再轻声缓言,“本宫不愿与你为敌,只是这宫中很多事情你掺和不得。”
她从书案下拿出把墨黑的匕首,镶嵌一颗淡蓝色珠宝,“这是本宫送将军的礼物,愿将军能不计前嫌,也不要惹是生非。”
语气似缥缈在云中的一团雾气,魅惑又狠厉。
是求和,也是警告。
赵谨言默然,思量冯皇后于他的话语,两难之间他选择单跪谢礼,“谢殿下。”
父亲入宫时告知他,“从心随己”。
前豺狼后猛虎,实在没法子随心。
谢扶笙勾唇浅笑,问道:“过几日便是太皇太后的寿宴,你随我一同前去,可好?”
他一愣,“需备什么寿礼吗?”
“本宫自有准备。你只需在宫中寸步不离我身旁,护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