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思

    一行人回到金楼,远远看见阿秀和护院婆子聊天。几个婆子坐在杌子上吃饭,阿秀用荷叶包着馒头分给众人。脚边矮脚凳子上放着一大竹篮,底下用荷叶垫着,里面垒成宝塔似的馒头。

    “阿秀,自家做的馒头?圆滚滚的,好可爱 。”小小弯腰看竹篮里的馒头。一个个馒头上头用红花汁子点了一个红点,像小孩面团团的脸上点的眉心痣。

    阿秀笑眯了眼睛,“是呀。也带给姑娘和院里大姐的,一会送过去。”

    众人纷纷谢她的好意。

    “以为你今夜不回来。刚才还和小小说,我锁了屋子,搬去和她睡。”宋彤低头看矮桌上她们吃的饭菜。又肥又厚的红烧酱肘,煎得两面金黄的鱼,烤得冒油的羊腰子,果蔬凑成六样菜,还有一坛子美酒,吃得比寻常人家除夕夜吃得好。不知道这桌菜是她们自己花钱买的还是李妈妈开恩。

    “要回来。”一婆子心直口快道:“除夕夜守夜能多挣点。”

    “可不是。”许是喝了酒,阿秀比往常伶俐直爽,“三个孩子小猫崽子似的在家乱跳。我看他们闹腾心烦意乱的,还不如回来呢。”

    “三个孩子是要多挣钱留给他们呀。”

    众婆子七嘴八舌聊起孩子,脸上洋溢着吃完肥肉后油腻幸福的笑容。屋檐下朱红大灯笼,照得她们毛茸茸的,像穿久起毛的袖边,久经岁月却能让人感觉平和宁静。宋彤看着她们,蓦然想起方才路过一家小店,里面亮着灯,窗户照得暖黄。听见里头碗筷碰撞声,孩子欢闹声夹杂一两句大人的训斥。除夕夜繁华的京城,一户小人家平凡的快乐,可望不可及。

    灯灭了。玉钩子放下,散下一袭百蝶蓝绢帐。月光透过窗棂,洒下银辉于牙床,照得绢帐透亮,帐子上的蝴蝶振翅欲飞。

    宋彤睡不着,望着帐子顶发呆。李妈妈这人面上客套和气,实际利欲熏心,收小龙团,和小小要苏绣绸缎。她眼界高,一般东西瞧不上。自己有什么好东西送给她的?之前送过一幅自己画的画,画收了也说了几句好话。今年过年没送东西,就给甩脸子给她瞧。这才第一年,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着。王妈妈倒是没心眼子。原本她是恨透了王妈妈。但是有一次李妈妈抱怨颜料费钱,宋彤听了,去花园摘花,自己提炼颜料。王妈妈看到,特地问她自己院子里的凤仙花能不能用,能用一齐摘去吧。自此,宋彤倒觉得王妈妈或许没有那么不堪入目,因此暗中留意。

    有时候,她看到王妈妈训小丫头还是老样子,上藤条抽打,开口仍是:“想当年我们在师傅手底下吃了多少苦?拼死命地学,师傅也不搭理,不肯教真本事。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辛辛苦苦教,你们还学不会!要死。”说完又抽一鞭。抽得小丫头两眼泛泪花。王妈妈见了,戳着小丫头脸骂道:“还哭呢!会哭不会学有什么用?”宋彤看见,开玩笑似的说:“妈妈别动气,和小丫头们好好说。”王妈妈道:“不行啊!不打不成才。想当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自古以来,梨园伶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徒弟学艺受师傅的苦,到了自己做师傅也是照搬,让徒弟受苦。宋彤不由想:如果她有孩子,绝不希望孩子步她后尘。思来想去,每日直到半夜沉沉睡去。

    就这样整个人萎靡了几日,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宋彤重新算计以后的出路。

    翌日,她打来匣子里的折扇。扇面上的桂花枝叶繁茂婀娜,左边有一小处空白。

    “宋彤雅赠。”落笔时,宋彤心里想着王甫的名字。受不了无望的前途,急于攀附伸出的手,就算这只手没能带她逃离深坑,但试一下也好。不管怎么说,她要为自己的以后多留一条路。

    提完字,宋彤昂着脖颈活动筋骨,忽地瞥见窗户上贴着年年有余的剪纸—两条喜庆的大红鲤鱼头尾相接,围绕着中央盛开的莲花。大红的窗花映在莹白的绢纱窗上,格外醒目。

    “阿秀。阿秀。”宋彤出门叫她。阿秀在门外扫着石阶上的积雪。大竹笤帚刮着,把一层层雪全挤兑到石阶下枯草地里。

    “阿秀。你剪的窗花?”

    “是呀。”

    “手好巧啊。”

    阿秀纯朴地笑了,弯下腰哼哧哼哧地扫着雪,嘴里说:“待会要铺毡子,不能滑倒人。”

    雪停了。朗日风清,山坡上数株红梅迎风绽放,幽香迷人。宋彤一路玩赏,有心挑几枝错落有致的梅花回去插瓶。红梅花丛里,倏然传来几声男女嬉笑,宋彤不由愣住。

    二男一女踅到跟前,皆是华袂逶迤,丽服飏菁。走在前头的赵敏求道:“上次的小龙团喝了没?怎么样?”粟娘道:“没舍得喝呢。”见宋彤在此处,迎上前笑道:“啊呀。彤娘也在呢。方才和衙内提及你呢。”她指着那位男子面生,宋彤不认识;是个清癯高瘦,眉清目秀的贵公子。赵敏求介绍姓名,才知这位衙内和赵敏求同是太学生,官宦子弟,姓赵名明诚。

    宋彤遂行万福致敬。赵明诚拱手回礼道:“先前见姑娘画的狙公赋芧图野气可爱,去横桥子店内询问终不得见。今日有幸听粟娘姑娘提起,才知画画之人原来是金楼的姑娘。实在幸会。”

    赵敏求笑道:“我说明诚兄,你絮絮叨叨,文绉绉说一大堆,赶紧图穷匕见吧。彤娘子,我这兄弟有些痴病,专爱收集金石字画。自从见到你在李四果子铺裹贴上画的画,人躺在榻上专瞧着画看。栗子没吃一个,全入了我肚,油纸买回来不少。不知可否赏光画一幅画相赠?”

    赵明诚连连摆手,言辞恳切道:“岂敢另求其他。只求那副图粉本。不知可否?”说完又作一揖,拘谨的样子活像游玩被夫子抓包的学生。

    这些求画的个个有痴病。宋彤暗自觉得好笑,面不露色道:“画在我院落自乐园,过了山坡便是。请衙内稍等,我速速取了来。”

    赵敏求道:“自乐园。好名字。‘人亦有言,称心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既如此。我们一同去逛逛。”

    宋彤心中不满,心道:“大过年,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凭什么让你们去逛。”转念一想,与名士交往这自抬身价的好机会可谓良机难觅。于是利益压过尊严,宋彤引路带众人至厅房。

    宋彤屋内收拾得堂宇宽静,中央厅堂靠墙摆了一泥金束腰方桌,两边圈椅。墙中挂着宋彤仿欧阳询楷书“上天之载,无臭无声,万类资始,品物流形。”中间挂画乃是翰林图画院韩若拙相赠平冈春草图。屋内不乏珍器古董,陈设质朴雅致并不一味繁缛华丽。

    赵明诚与赵敏求二人负手而立欣赏对联。赵明诚感叹:“结构严谨,法度森严。寻常人学欧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彤娘姑娘仿欧阳询书,已臻化境。”赵敏求沉吟半晌,呵呵笑道:“往日你们总说王甫字写得好,这回可被人比下去了。”赵明诚笑而不语。

    阿秀搴帘奉茶,几人入座。宋彤已经取了折扇和粉本递与二人。赵敏求打来折扇观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觑看宋彤:“原来彤娘子姓宋。”

    宋彤明知他笑得居心叵测,假装不解其意,问道:“姓宋怎么了?”

    粟娘讥诮道:“难道就许你姓赵,不许别人姓宋?”说罢,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粟娘的声音娇滴滴的,像耳边的翡翠绿,吹皱一池春水的绿;一滴一滴的媚。很舒服的嗓音。

    赵敏求连忙开脱:“不敢。只是现下才正月初尚未开考,彤娘子画扇完工有点早了。”赵明诚不解其意,赵敏求将王甫这一节事说出。

    赵明诚道:“将明是我们太学生中的俊彦,进士出身对他而言不是问题。”说罢向宋彤、粟娘二位道:“都说官妓伶人中颇有风仪蕴籍的人。如今见了二位,我才知道此言不虚。”

    粟娘笑道:“我们算什么风仪蕴籍,不过学些雕虫小技。尊夫人才华旷古无俦,所作《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一词传唱京城。我们虽在教坊不通文墨,也知晓尊夫人的名号。”

    至此,宋彤才知赵明诚的妻子便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女李清照。赵敏求瞧见宋彤恍然大悟的样子,指着赵明诚笑道:“明诚,你的名气不如令正哦。”几人嬉笑一番,陆续辞别散去。

    话说二人拜访后,赵明诚派人送来澄心堂纸做回礼。恰逢送韩若拙的画也已画好派人送去,另有牡丹卷草砑花笺做回礼。宋彤特意送给李妈妈,窥视其态度。李妈妈得到礼物,见到宋彤又狗颠的姑娘长,姑娘短。之前置之不理的姿态一去不返。见风使舵,捧高踩低有些人做起来令人耻笑,有些人做的滴水不漏。李妈妈属于后一种,表露出微小的恶意,让人隐约不适又令人不好意思开口,说出来倒显得自己小心眼子。

    春节过后便是元宵佳节,诸军呈百戏,教坊伶人少不得排练戏目歌舞。谁知皇太妃病笃。陛下孝仁,罢上元灯节。皇太妃朱氏即陛下兄长哲宗皇帝的生母,二月薨,举国服国丧,天下士庶禁乐与婚嫁。

    不得筵宴音乐,宋彤等人整日闲暇无事。李妈妈倒是不许她们闲着,功课安排一日比一日繁琐。有时候得空,四人出去逛市集。

    从朱雀门至龙津桥一带,搭着彩棚的小摊子无数,贩卖水果,点心,首饰,字画,鲜花草木,飞禽猫犬等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宋彤等人不买光是看看热闹,心里也觉得有趣。行至龙津桥末有一竹席搭的棚子,支的竹竿上挂着幌子写着“看命”二字。一群人聚集在摊子周围,叽叽喳喳谈论面相和星座。

    粟娘觉得好玩,指着摊子道:“好多人在那算命。不知道算得准不准?我们也去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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