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黛玉随贾母入荣国府。进了垂花门,绕过紫檀架子大理石大插屏的摆设,一路穿廊过厅,便到了正房大院。
五间上房都雕梁画栋。穿山而造的游廊厢房两边各挂着鹦鹉、画眉,争相放歌,不绝于耳。
台矶上坐着的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一见到她们这行人,即刻就站了起来,随侍在廊边。
黛玉心中起的波澜渐渐平复下来,更听到刚刚几个小丫鬟低语。一说“这林姑娘年纪虽小,但举止得体。”一说“刚刚听说守门口的几个要让林姑娘走角门,被老太太给训了。”又有说“林姑娘小小年纪,一来就遭了这么大委屈,也没见她悲悲呛呛地往心里去,真是不容易。”
黛玉心道,一来就被给了下马威,她哪里有不难过的,在门口就忍不住眼泪了。但是顺着那为内侍哥哥指的地上的树影那么一看,抬头透过交错的树叶,看到的是一片蔚蓝而敞亮的天空,和挂在天上的太阳。
她想起苏轼的一句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凡事换个角度看,就会有不一样的收获。又如内侍哥哥说的,影子背后,有光。
她虽丧母,如今被父亲送到外祖家,二舅妈和母亲早年又有过心结。然而,外祖母疼她,一路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不放开;还有远在扬州的父亲对她的寄予,希望她更好地长大成人;今日遇到的三个内侍恩人,那般为她据理力争,将她从大门送入。
她不再自怜,她要好好地过。
进屋后,贾母将诸人一一指给黛玉相认。“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珠大嫂,你先珠大哥的媳妇。”
黛玉一一拜见。
黛玉曾听母亲说过贾家诸人。
大舅母是大舅贾赦之妻,邢氏,是续弦。邢氏忙接过黛玉,让她免礼。但见邢夫人神色复杂地看了她身边王夫人一眼,又觑了上首坐着的贾母一眼,随后抬起一双原先跟诸人一起蒙了泪光的双眼,拍了拍黛玉的双手。
黛玉见过邢夫人后,又走到王夫人跟前。
王夫人握着黛玉的手,垂泪直道苦命的孩儿,又道她苦命的小姑。贾母听到王夫人又提起她忘故的女儿贾敏,刚刚被诸人劝住了的泪眼,又淌了出来。
黛玉静静地注视着面前挂泪的王夫人,心想着,若不是今日遇到这三位仗义的内侍,若非她要被人从角门拉进来的事捅到外祖母这里,王夫人应不是看上去的这般悲怆吧。
黛玉已无泪。王夫人越是煽动气氛,黛玉越是不会再哭了。王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命苦,又提她亡故的母亲,还把已经不哭了的老太太又弄哭了,黛玉的心已如磐石。她看清这个家的情况了,她不会如王夫人的意,平白再让自己多增难过了。在天上的母亲,也希望她能过好。
黛玉跟王夫人见了个礼,跟刚刚对邢夫人见礼一般,礼数上不差王夫人分毫。
黛玉见过珠大嫂时,珠大嫂眼中含着的泪光却是真的,想必是想起来忘故的珠大哥吧。黛玉跟珠大嫂子伏了伏。
珠大嫂握住黛玉手,却发现黛玉小小的纤细的双手,反而将她的手握了握,像是在安慰她。珠大嫂顿生宽慰,觉得这个小姑娘好生暖心。
诸人皆对这个刚入府的小姑娘侧目。
黛玉也不知自己的心境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明明刚来的时候,她还忐忑不安,谨小慎微。
所谓“一念天堂”,就是这般吧。
贾母又让把姑娘们请来,让她们今日不必上学,来见过远客。
不一会儿,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便被各自的乳母跟丫鬟们簇拥着来了。
黛玉跟她们互相认过,又见了礼,各自归位。
又有丫鬟斟上茶,贾母跟黛玉叙着话,说起黛玉母亲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
贾母不免又感伤起来,直言道:“我这些儿女,最疼惟有你母。如今先我去了……”
说罢,贾母又搂着黛玉,呜咽起来。“如今见了你,我怎么不伤心!”
黛玉看得出来,外祖母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她又何尝不是?
她依在慈祥的外祖母那温暖的怀中,想着今后她祖孙二人互相作伴。
众人又来劝解,贾母方略止住。
众人又喝茶叙话。忽有人问起黛玉,是不是有不足之症。又问她常服什么药?为什么不急着疗治?
黛玉坦言,打小便是有这不足之症的。家中给了请了多少名医,换过好多方剂,都不见大好。如今在吃人参养荣丸。
她想起三岁那年,家里来了个癞头和尚,说要化她出家,父母固然不从。那癞头和尚便说,这病若要好,总不许见哭声,凡有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不然这病一生也不能好的。
当时,都以为那和尚疯疯癫癫,说的都是不经之谈,没人理他。
这会儿,提到这个病,她想到曾在书中看到药王孙思邈,自幼也是体弱,但也活了一百多岁。张仲景在《伤寒论》中,也是写到:“阴阳合者,必自愈。”
此时黛玉并不因诸人眼中的同情,而觉得自己命运多舛。又想到,曾有积古的老人说,江南的大家闺秀常住绣楼,缺乏运动,常有不足之症,但嫁人后不足之症便好了。便是所谓的阴阳合,必自愈。嗯……嫁人……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贾母说她正在配丸药,让多配一料,跟黛玉配人参养荣丸。
黛玉心道外祖母好生疼她。
一语未了,大房贾赦的二媳妇儿,贾琏之妻王熙凤便来了。她也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儿。
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声。王熙凤的打扮、样貌皆不俗,一张巧舌,谈笑风生。贾母管她称“凤辣子”。
因在荣国府,贾琏被人唤为“琏二爷”,王熙凤又被称“琏二嫂子”。
王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直道:“天下真有这样标志的人物,我今才算见到。”
黛玉心道,琏二嫂子好生会说话,她不也生得极美吗?
王熙凤又道:“这通身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
黛玉心想,外孙女和嫡亲孙女,在气派上难道有不同?但此语一出,外祖母极为高兴。能让老人家高兴,怎么都好。
王熙凤接着说:“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就拿手帕擦眼泪。
外祖母对黛玉的挂念,让黛玉好生感动,往后她一定好生陪伴外祖母,替母亲让外祖母多高兴一些。
不过这个琏二嫂子还真是个妙人儿。旁人说黛玉命苦时,黛玉是不愿听的。就在上午在门外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出来了,因为她看到了影子后的光。可这会儿琏二嫂子如此说,她却没有那般不愿意听。可见琏二嫂子这个人,说话做事拿捏得真准。
一番寒暄,王熙凤更是让黛玉想要什么,吃的,玩的,都告诉她,丫头、婆子不好,也告诉她。王熙凤话里话外,都在表露她在这个家主事的地位,还亲自给黛玉捧茶捧果,对她照顾得极其周到。
然而,王夫人忽然话锋一转,问王熙凤:“月钱放完了不曾?”
哟,二舅母这时候转移话题,是来显示自己的权威了。
熙凤道:“月钱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并没有见到太太昨儿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唔……琏二嫂子可真会见招拆招啊。二舅母摆权威,琏二嫂子便说她管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连东西放哪里都搞不清楚呢。
王夫人眼见着表情就变了,道:“有没有,什么要紧!”
二舅母她真急了。
王夫人道:“该随手拿出两个,给你这妹妹裁衣裳。”
黛玉心道,二舅母一急,就收不住了,“随手拿两个”把她心中的轻视都说出来了。
余下又是一番叙话,黛玉都不打心里去了。她来这里,是因为外祖母在这里,管那些连正门都不给她开的人怎么想呢?
贾母又让黛玉去见两个母舅。
黛玉便先去了东院。
说来外祖母家也是怪,明明是大舅贾赦袭了爵位。按照嫡长子继承制,大舅才是这个家的家主。然而,大舅一家,怎么都住在跟荣国府一墙相隔的一个小院落。还要出了门,在行驶上一段,才能到。黑漆漆的大门,跟荣国府风格迥异。
进去里边才发现,东院是荣国府花园隔断而来的。院子很是小巧,跟荣国府风格迥异。
大舅贾赦说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邢夫人接待的黛玉,最后还拉着她的手道:“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邢夫人说的“只管说得”是跟谁说算说得?“不要外道”,谁又算外?
黛玉觉得她这个大舅母,虽然跟王夫人不是一路人,但说话便有些不太清晰,不知道以后处事会怎样。
黛玉又想起在门外那会儿,为她据理力争从正门进府的三个内侍。那个最小的内侍,张开双臂,以身挡轿的样子,还刻在她的脑海中。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但将来她有受委屈的地方,她会为自己争上一争的。影子的背后,是光,她亲眼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