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1)

    住在东院的大舅贾赦托病不见;住在正院中心荣禧堂的二舅贾政,斋戒去了,也没见到。

    王夫人在荣禧堂东廊的小正房接待了黛玉。

    炕上摆着一张矮炕桌,上面摞着些书籍、茶具。

    扬州黛玉的家中,卧室就不放书,书籍都整齐地放在书房。或许是二舅二舅母这里不讲究这些吧。

    炕的东西两头,都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王夫人却坐西边下首,见黛玉来了,便把东边的位置让给她。

    在家父母教过,东边为尊。黛玉料东边的座儿,平日是贾政之位。她坐在舅母的东边,总不合适。

    她又见炕边放着三张椅子,上边搭着半旧的椅袱,便坐椅子上了。

    谁知,王夫人一再要携她上炕。

    黛玉在心中一叹,她初来贾家,竟是这般坎坷。其一,她戴着热孝入门,却不给开大门,还是三位素味平生的内侍为她争得从大门而入;其二,外祖母让她去两位舅舅,两位舅舅明知她今日来,却都不见她;其三,在二舅母处又不给她能坐的地方。

    今日,她若真按二舅母说的,坐在东边的位置上,想必不出今日,府内就会传得沸沸扬扬了。有人会说林姑娘年纪小,不懂事,连做客的位置都不懂。只怕还有更难听一些的说法,便是缺乏家教,外甥女竟坐在舅母的上头了。

    黛玉瞧着是拗不过王夫人了,于是心生一策,她便随了王夫人的意坐炕上。但是,她紧紧地挨着王夫人,一起坐在西边下首。一来她并没有违逆舅母的意思,二来挨着坐更显亲昵,传出去也无不当处。

    王夫人笑了笑,跟黛玉叙着家常,说:“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都极好,以后可以做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一起玩笑,都会互相礼让。”

    接着,王夫人又说了件她不放心的事,说:“我有个孽障祸根,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他上庙里还愿去了,晚间你看了便知道了。”

    黛玉便知,王夫人说的便是她的表兄宝玉了。黛玉的父母跟京都一直有书信往来。黛玉在扬州时,便听说过她的这个表兄,衔玉而生,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內帏厮混,外祖母极溺爱,无人敢管。

    当时黛玉就很诧异,哪有父母在外边这样说自己孩子的。

    二舅母又说:“你以后不用采他,你这些姐妹都不敢沾惹他。”

    黛玉明白了,原来二舅母是不愿她“沾惹”宝玉表哥啊。

    也不知为何,黛玉竟也不生气。二舅母不过是让她远着些宝玉表哥。这有何难?

    黛玉笑着顺着王夫人的话说:“我来了自和姊妹同处,兄弟自是别院另室,怎得沾惹?”

    王夫人见黛玉把话说直了,又解释了一番。王夫人说宝玉被老太太疼,原又跟姐妹在一处养,娇惯了。后又说宝玉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疯疯傻傻。

    黛玉便只是听着、应着,也并未打心里过。

    随后贾母传晚饭,黛玉便又回贾母处。

    在荣国府转了两圈,黛玉弄明白这个家的方位了。二舅和二舅母所在的荣禧堂,在荣国府的正中间。而外祖母所在的荣善堂,则在荣国府的西南角。

    虽然荣善堂雕梁画栋,穿山游廊还养着各色鹦鹉、画眉,一派鸟语花香。但一般来说,西南角是一般人家养马的马厩。怎么就给外祖母养老了呢?

    比西南角安静的西北角院落,从方位上看,本更适合给老太太养老。如今那儿可是住着贾琏、王熙凤一家。

    现在是二舅贾政跟二舅母王夫人当家,如今府里的格局只怕也是二舅和二舅母安排的。

    晚饭时,王夫人进羹,贾珠之妻李纨捧饭,王熙凤安箸,皆侍奉在贾母身后。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告座后,贾母命王夫人坐了,王夫人才落座。

    黛玉见外祖母似乎也安于如今的生活。院里别致干净,侍奉的丫鬟也一个个儿地养得水灵灵的。黛玉又想起听过的一句老话,“不哑不聋,不做阿家翁”。

    也罢。

    等她长大了,她有了屋子,就接外祖母,跟着她舒舒服服地养老。

    黛玉还发现,这个家里有许多事情跟扬州家中不一样。比如她脾胃较弱,父亲林如海便教她惜福养生,等饭后过一时,才能吃茶。但在荣国府,饭后便有丫鬟捧了小茶盘捧上茶。上的第一轮茶是用来漱口的,第二轮茶方是吃的茶。

    黛玉一一接了茶,适应着荣国府的规矩,漱过口后,只稍稍吃了两口,以免伤了脾胃。

    贾母又问黛玉念何书。黛玉如实道:“只刚念了《四书》。”

    一番叙话,黛玉得知,珠大嫂李纨的父亲李守中,曾是国子监祭酒,珠大嫂读《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三春姐妹没读这些,但识字。

    正说着,便有丫鬟进来通报,“宝玉来了。”

    黛玉心疑,被二舅母说成是混世魔王的宝玉表哥,倒底是怎样的人物?

    丫鬟话音未了,宝玉便进来了。

    只见他人如其名,一身世家公子的打扮,头戴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金抹额,身穿大红箭袖,腰间佩戴长穗宫绦,外罩排穗褂,脚等小朝靴。面若中秋月,色若春之花,眉如墨画,眼似桃花。他项上挂着金螭璎珞,和一块用五色丝绦系着的美玉。

    黛玉觉得好生奇怪,这是她第一次见宝玉表哥,怎么觉得他如此眼熟?

    不过,平心而论,宝玉表哥的容貌是极佳的。但若说好看,为她争取从正门入府的那位内侍哥哥,才是真好看。他就那么负手一站,便是光影之下的一道风景。

    黛玉又想到那位内侍哥哥的身份,只觉得一阵心痛。不管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她每日都会为他祈福祷告,保佑他平安顺遂。

    回头宝玉又换了身衣裳来,紫金冠已经换成了冠带。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头周围的一转短发都被结成了小辫,至顶中结一大辫。可见伺候宝玉的丫鬟们手脚之麻利。他身上也换了身银红撒花半旧大袄。

    贾母让宝玉见过妹妹。

    其实他早就看见多了个姊妹,便料是林姑母之女了。作揖后,他便细细地看了黛玉一番,笑着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贾母说他讲胡话。因为黛玉和他是第一次见面。

    宝玉却笑着道:“我虽未见过她,然看着面善,算是旧相识,今日便是远别重逢了。”

    远别重逢。黛玉思索片刻,也想不出她对宝玉表哥的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又想起二舅母让她不要理宝玉,还说这是一件另二舅母不放心的事。可宝玉表哥如今在众人面前,表现得跟她很是熟络,二舅母恐怕又要多想了。

    怕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吧。就这么突如其来了一个念头。黛玉又觉得是无稽之谈,便不再平白多想折腾自己了。

    宝玉又问黛玉可曾读书,表字是何。

    黛玉心想,女子只有过了十五岁生日,及笄了才会有表字。更有“待字闺中”一说。女子有表字,就意味着能嫁人了。可她现在才六岁,怎么会有表字呢?

    黛玉便说她还无字。

    宝玉说要送她“颦颦”二字,给她做表字。

    女子及笄取表字,乃是家中长辈,或者亲朋好友中德高望重者给取的,并寄予寓意。哪有这般草率就给人取表字了?

    黛玉并不想接受,他往后若喊她颦颦,她断然是不得应的。

    宝玉又问黛玉有没有玉。

    黛玉心想,宝玉表哥不会以为人人都会跟他一样,从娘胎里都带块玉来吧。她从扬州一路到京都,可是遇到过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灾民。老百姓有的连饭都吃不饱,即便有玉,也拿去换粮食了。

    黛玉道她没有。

    谁知,宝玉竟然痴狂病发作,又哭又闹,摘下玉,狠命地摔。

    贾母直道他孽障,何苦摔那命根子。

    所以,那块玉是宝玉表哥的命根子。若是摔坏了,还是因为她了。宝玉表哥想置她于何处呢?黛玉转念又一想,宝玉表哥至少人还是至诚的,只是做事考虑不了那么多。偏生又摊上一个刻薄、算计的母亲。还是远着他些好。

    不一会儿,乳母来问黛玉的房舍。

    贾母安排着,把宝玉挪出来,同她在套间暖阁,把碧纱橱留给黛玉。

    黛玉便知,原来碧纱橱里住着的是宝玉。

    宝玉要求他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说他不想出来,免得把老祖宗闹得不得安宁。

    贾母想了想,虽有“七岁男女不用席”之说,但黛玉现在才六岁,此般安排并不算逾矩。

    贾母便同意了,安排每人一个乳母一个丫鬟照顾。

    又因随黛玉来的乳母王嬷嬷太老,丫头雪雁只有十来岁,又太小,贾母便又给黛玉拨了个叫“鹦哥”的二等丫头。

    黛玉给鹦哥想了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往后想唤她“紫鹃”。

    当晚,王嬷嬷跟紫鹃便陪侍黛玉住在碧纱橱中。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跟大丫鬟袭人,侍奉宝玉在碧纱橱外边的大床上。

    王夫人也无话说,老太太那边不疼不痒的事,她都不大管。

    而于黛玉,也学着外祖母,能过得去的事,那便就这么过。

    心一宽,容的事便多了。毕竟看到过光,便觉得日子也有了指盼。

    一天的光景,她的心境,变了。她仿佛听到了自己“呼哧呼哧”地,如禾苗破土而出那般成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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