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直到此时,她才开始明白当初叔父为何如此反对她查探父母之事,他久经官场,对此间的黑暗之事定然是了然,不肯依她意,也是出于一种保护之心。
两人越走越远,河面愈浅窄,可始终不见顾景渊的身影,陆清鹊面上不显,心里却开始有些慌了。
两人之间话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是各自黯然沉默,迈着缓慢的步子往前走。
齐田有几次似是想说些什么,又看到陆清鹊面上严肃,不免有些顾忌,抿了抿嘴,终究没说出什么。
脚越来越疼了,陆清鹊知道,这一路走来,脚掌的伤口定然变得更严重了些,方才缠绕的那一缕布条,也实在不顶什么用。
陆清鹊蹲下身子,将脚上缠裹的布条一层一层揭开,鲜红的血从伤口处涌出,她从来没受过这样大的伤,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齐田二话不说,将自己的麻布衣服,沿着衣摆撕下来一条,“陆大人,要是不嫌弃我的话,您还是用这个吧。”
粗粝的手掌拿着那根布条,于寒冷中微微颤动着,不知是因天气冷还是心绪不宁。
陆清鹊低声但了谢,低头将布条一圈圈重新缠绕在脚上,这次她用了些力气,故而暂且能止住血。
齐田扶她慢慢起来,眺望远方,忽然伸手一指,“陆大人,您看那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陆清鹊看过去。
距离他们二三里之外的河岸边,似乎是有个人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陆清鹊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她顾不得脚上的伤口,猛地起身来,加快脚步往那边跑去。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他会无事的,他会无事的。”
两人搀扶着来到河岸边,那人身上的墨蓝色衣服,已经被水泡成了几近黑色。
那苍白的面庞,紧闭着的眼睛和嘴唇,是陆清鹊再熟悉不过的。
她颤抖着身子蹲坐在一旁,手指抖了半天,才慢慢靠近他鼻子前,默默停留一会儿,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的气息极弱,弱到不仔细试探,几乎感受不出来,分明已是奄奄一息的情形。
此处远不着村,近不着店,即便是想找人搭救借宿,也不大可能会找到,很何况这附近洪灾刚褪去,百姓该走的走该逃的逃,哪里还有人居住?
陆清鹊皱紧眉头,顾不得多想,用冰凉的双手在他周身四处摸索,想查看一下是否还有其他伤口,所幸除了一些擦伤,并无其余的大伤口,她稍微松了口气,视线挪到他的头,才发现有深红色血迹沿着头发一侧蜿蜒而下,流到脸侧时被河水冲刷殆尽,若是不仔细查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隐藏的伤口。
陆清鹊挪了挪身子,轻轻散开他的头发,头皮的伤口极深,虽已不怎么流血了,可一看便知他当时伤得极重,否则也不至于昏迷不醒。
齐田在她身后安慰道,“陆大人莫着急,我已发出信号,不用了多久就会有人来。”
陆清鹊苍白着嘴唇,轻轻点点头。
寒气逼人,阴冷潮湿,穿着这样的衣服走了一路,她周身几乎被冻僵了,手指关节也是僵硬无比,她默默在手心哈了哈气,把顾景渊额前散乱的头发理了理,随即将自己本就破烂了的外衣下摆处撕开,轻轻地将他头上的血迹擦干,动作轻柔,似是对待珍宝。
这一刻,她心里竟出奇的平静,无论好的坏的,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只停留在这个男人身上。
她印象里的他,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即便受了伤,也一样与人谈笑风生,而今这般浑身伤痕,气息薄弱的样子,倒不像是他,而像另外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了。
盯着盯着,陆清鹊竟一下笑出了声,这人好生奇怪,明明两刻钟前他还对自己说话,两刻钟后就躺在地上成了这幅样子。
她笑意越来越盛,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涕泗横流爬满了脸庞,她随意抹了一把脸,半是哭半是笑道,“你也有今天,顾景渊,你也有今天。”
齐田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样子,立于一旁似是惊住了,良久之后他小心翼翼道,“陆大人,您……保重啊。殿下他会没事的。”
寒风萧瑟,陆清鹊抬头眯起来眼睛冲他道,“不必担心,我只是……只是想不到。”
话说到最后,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
我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啊。
陆清鹊苍凉地想,她只得承认,她担心得要命,她怕这一耽搁,恐就再也见不到他。
她内心胆怯,既想见他,又不想再见他。
既希望他平安顺遂,又希冀他能多看自己一眼。
她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全部藏在心里,无人知晓,每当深夜难眠时,从前他们经历的种种,全部深刻在心头,便是想忘也忘不了,夜半之时,她常常踱步庭院中或是起夜练字,只为摒除这些心思杂念。
而今……这些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杂草,一点点蔓延开来,将她吞噬,她甚至于不知该哭还是笑,在人前是不是还要与他假意不熟识,人后是不是还要公事公办。
她不知道!
眼泪被风吹干,她觉得脸上已是刺痛无比,但这种难受和心中之痛楚想比,仍旧是不值一提了的。
官兵赶来也算迅速,将顾景渊带回知州府上,贴身下人为他更换了干燥温暖的衣物,姜石请来临淮最有名的大夫为他诊治。
老大夫瞧了许久,这才缓慢道,“没什么大事,许是在河中被暗礁碰到了头,致使昏迷不醒。待等会煎好了药,喂他喝下,连续几次便可苏醒。不过刚醒来身体虚弱,不可大鱼大肉,刚开始几日先喝点粥,往后再慢慢加菜。”
陆清鹊仔细听着大夫的吩咐,这些话都是大夫惯常所说之话,若是放在寻常时候,她不会在意,而今物事不同,她听得格外仔细。
大夫走了之后,她吩咐下人按照方子抓药,又去厨房吩咐需要注意的事项,简单和姜石等人说明情况之后,这才回了自己房间。
房间暖气很足,普一进去,暖意消融,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还未换下来湿透的衣服,里里外外加起来好几层,在外许久,就连里衣都湿透了。
小荷正打理着暖炭,一见到陆清鹊高兴得不得了。
她笑着迎上来,却在见到陆清鹊时蓦然变了脸色,“小姐,您……您这是怎么了?”
她心疼地去衣柜里拿出干净衣服,又罢提前备好的热水倒进沐浴桶中,“小姐,我侍候您沐浴换衣罢,这么冷的天气,这可如何使得?”
陆清鹊摆摆手,勉力一笑,“无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小荷眼泪掉出来,“您还说呢,小姐,您看看您的样子,哪里像是做官的,比逃荒的还像逃荒的。”
听了此话,陆清鹊不禁莞尔,“哪里会有你说得这般严重?”边说着,边凑近铜镜去看,这一看不打紧,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镜子里的她,面容苍白而憔悴,脸上还残存着灰尘,额角和脖颈处都被划伤了,血迹刚干,还留在上面。
头发凌乱,衣服亦是又破又脏,沾满泥土,鞋子也被石头穿破,整个人果真像是刚逃荒回来的样子。
兴许是心情放松了,见到自己这幅样子,陆清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说得真对,果真像是难民。”
小荷一边唠叨,一边为她更衣,“小姐,您这次来,我总觉得是个赔本买卖,哎。弄成这样……”
陆清鹊正低头解腰带,听到此话停住动作,扶着小荷手臂认真道,“莫要这样说,小荷,我们来此处是为了社稷百姓,天灾无法避开,百姓才是最苦的。此时更应该抛开个人得失,舍小为大。我虽做不到历史上诸如舍生取义英雄那般,但这重力所能及之事,总归还是应去付诸努力去做。”
她素日都是平和的姿态,这般严肃的样子即便是小荷也少见,这让小荷觉得,自家小姐外在虽是女儿身不假,内里却有着比男子汉更盛的某些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她说不上来,要较真地说,大概就是说评书或者话本里说的那种英雄气概或者担当罢。
刚脱下鞋袜,小荷一眼就发现了她脚上还带着血迹的布条,惊呼道,“小姐!您这又是怎么了!怎么伤到了脚!”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布条,伤口一点点露出来,伤口极深,已被水泡得泛白,血已经止住了,可伤口若不及时处理,还是会容易被感染。
陆清鹊忍着痛道,“不碍事,已经不流血了。”
小荷叹口气,“您还说呢!都这么严重了,您都还忍着!”
她侍候陆清鹊沐浴后,又将备好的药敷在陆清鹊伤口处,重新包扎了一下,这才放下心来。
她低头为陆清鹊整理鞋袜道,“小姐,临行前老爷夫人还叮嘱我,千万要照顾好您,如果他们知道您伤成这样,定然会心疼。”
一提起叔父叔母,陆清鹊恍然觉得,自己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无论是书信还是什么朝廷消息,自己的家书写了好几封,可却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想了又想,她还是决定问问。
在京城这几个月,她与萧沐辰算是熟识了,他为人热情且博闻强识,朋友遍布,自己写一封信寄给他,想必他会肯帮她的罢。
趁着还未用晚膳,陆清鹊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下人送往驿站。
等到下人回来后禀报信笺已经顺利送去驿站,她这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