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墨魂溯光

    绍兴博物馆灰白色的外墙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泽,巨大的玻璃幕墙倒映着流云与行道树的新绿,像一块横亘在时光长河中的巨大冰鉴。踏入高阔明亮的大厅,冷气裹挟着石材和精密仪器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着游客低微的交谈声。我特意选了身浅杏色的新中式盘扣上衣配素色长裙,颈间那枚羊脂白玉佩贴着肌肤,温润中透着一丝奇异的灼热。昨夜手机屏幕上那张惊鸿照影的侧脸,和那句石破天惊的“枣木非松木”,仍在脑海中反复灼烧。

    王逸依旧是一身深青长衫,走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步履无声,却带着一种与周遭现代线条格格不入的端凝。他微微仰头,目光掠过挑高的穹顶和复杂的灯光轨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昨夜……可还安枕?”我侧过头,看着他眼下比昨日更深的青影,声音放得轻缓。他这副饱受现代“便利”摧残的模样,让人无法不心生关切。

    他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丝带着倦意的无奈:“那‘云絮’之榻,终究……难以安卧。倒是晨起时,见那‘方镜’竟纤毫毕现,更胜磨铜,着实……精妙。” 语气里残留着初识造物的惊奇。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大厅中央巨大的青铜仿制编钟上,带着审视的疏离,“此地……便是王姑娘供职之所?”

    “嗯,”我点头,职业的本能让我自然地介绍起来,“这里是绍兴博物馆。我的工作,是在书画部。”我指了指展厅深处,“主要负责馆藏书画的整理、研究,偶尔也参与展览策划和讲解。简单说,就是守护这些……穿越时光而来的古老墨痕,试着读懂它们的故事,再讲给现在的人听。” 话语间,我引着他沿主展线缓步前行。

    最初的展柜里是粗糙的石器、古朴的陶罐。“这些是新石器时代先民的遗存,大约距今……嗯,六七千年之前了。”我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时间表述。

    王逸的目光扫过那些蒙昧初开的工具,神情平静:“先民筚路蓝缕,启我华夏之基。”

    接着是青铜时代。寒光流转的越王勾践剑在特制灯光下静静陈列。我停下脚步:“这是春秋末年,吴越争霸时的王者之器。卧薪尝胆的故事,王先生想必知晓?”

    他凝视着剑身上古老的鸟虫篆铭文,指尖隔着玻璃虚虚描摹,眼神凝重:“吴越……争雄已成陈迹,唯此锋芒,犹诉当年。” 声音里带着士大夫对前朝兴亡的思虑。

    时间在展线中奔涌。秦汉的一统气象,竹简上的隶书方正朴拙。王逸的目光在记录律令田租的简牍上流连:“书同文,车同轨,始皇功过,后世自有公论。” 他的脚步在东汉末年描绘黄巾烽火、群雄并起的展板前微顿,那深邃的眸子里映着图示中的烽烟,掠过一丝沉重的了然:“乱世黎民苦,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终于,我们走到了标注着“魏晋风度”的展区。巨大的标题赫然是“东晋:衣冠南渡,名士风流”。时间轴清晰地标注着:东晋(公元317年—420年)。下面罗列着关键节点:永嘉南渡、王与马共天下、淝水之战……

    王逸的脚步,瞬间凝固。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缚住,死死钉在那冰冷的数字和文字上。317年…420年…永嘉……淝水……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他的眼底。他的呼吸骤然停滞,胸膛仿佛被巨石压住,起伏变得极其微弱而艰难。脸色在幽暗的灯光下褪尽血色,惨白如纸。他猛地向前踉跄半步,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展柜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仿佛那是维系他不坠入深渊的唯一支点。

    展柜里,一件釉色青灰、造型朴拙的越窑青瓷鸡首壶静静陈列,旁边说明牌标注着“东晋明器”。王逸的目光缓缓移向它,瞳孔骤然收缩,如同看见故宅旧物被置于陌生祭台!那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刺痛与隔世的悲凉。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自灵魂被连根拔起、悬于虚无的巨大恐惧。支撑着展柜边缘的手指,骨节绷紧欲裂。

    “王先生?”我心头一紧,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克制,却也掩不住关切。他这副模样,远比昨日更加失魂落魄。

    他仿佛被惊醒,触电般抽回手,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掩去眼底翻腾的所有惊涛。再抬头时,已强行覆上一层薄冰般的平静,只是那冰层下裂痕遍布。他微微侧身,避开展柜,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无妨。只是……略感……不适。烦请……继续。” 那“继续”二字,说得无比艰涩。

    我心中了然,不再多言,默默引着他绕过这如同刑场般的东晋展区,走向通史展线的尽头——唐宋元明清,那些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后世”王朝匆匆掠过。他的目光扫过盛唐的唐三彩、宋代的汝窑青瓷、明清的文人书画,眼神空洞,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再也无法聚焦。那些已成定局的历史,像冰冷的潮水冲刷着他。

    直到我们穿过一道厚重的隔音门,进入另一个幽暗静谧的空间。

    一股混合着楠木、老纸、墨锭和精密仪器守护下的、沉淀千年的冷冽墨香幽幽弥漫。光线被刻意压低,只有射灯精准地打在层层玻璃展柜内。柜中,一卷卷纸帛绢素在柔光下静吐时光——书法展厅到了。

    王逸的脚步在踏入此地的瞬间,微微一顿。空旷展厅里流淌的千年墨韵,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丝。我心中雀跃,终于到了我的主场。我引着他,脚步轻快地走向那些我视若珍宝的展柜。

    “王先生,你看!” 我停在第一个重要展柜前,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指向里面一幅古朴的手卷摹本,“这是馆藏的《姨母帖》唐摹本!还有这幅,《初月帖》的宋拓本!这些都是王羲之早年的真迹摹本,是我最最喜欢的!你看这笔力,这风骨,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我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我对书圣的仰慕,脸颊微微发烫。

    王逸站在我身侧,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他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久别重逢般的悸动,有审视旧物般的端凝,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仿佛被我炽热的崇拜目光灼烧得有些不自在。他看得极其专注,指尖无意识地在展柜边缘轻轻描摹着那些穿越时空的墨痕。

    忽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锁定在《姨母帖》摹本的一个转折处,低声沉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此处摹者……过于求工整,反失原迹那份……率意与涩劲。真迹当如锥画沙,锋芒内蕴,而非这般……圆滑。”

    我心头猛地一跳!他说得如此笃定,如此精准!这绝不是普通爱好者能有的眼力!连顶尖专家对真迹细节的讨论也多是推测,而他……仿佛亲眼见过真迹,甚至……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疯狂滋长。

    我们继续前行,看过《丧乱帖》、《二谢帖》等更多“早期”作品的摹本或拓本。每一次,他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摹本与原作的细微差别,精准到笔锋的角度、力道的轻重、气息的连贯。他的点评冷静、内行,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我心头的疑云越来越重,那个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我的思绪。

    终于,我们走到了展厅最核心、防护最严密的独立展柜前。柔和的灯光下,铺陈着一幅纵长的手卷——正是馆藏之宝,传为唐冯承素所摹的《兰亭集序》神龙本。即便隔着特制的低反射玻璃,“天下第一行书”的风采依旧令人屏息。

    “看!这就是《兰亭集序》!” 我激动地介绍,声音带着朝圣般的微颤,“后世多少人穷尽一生临摹揣度,也难及先生风骨万一。这摹本已是人间至宝,不知永和九年那场盛会上的真迹神采,又该是何等惊心动魄……”

    话语出口的瞬间,杨惟深那冰锥般的话语又在耳边炸响:“看再多真迹摹本又如何?你笔下永远缺了那份神韵!”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感尖锐地刺上来。

    然而,我身侧的王逸,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僵立在展柜前,如同被无形的雷电击中。方才点评那些王羲之早期作品时的从容与笃定荡然无存。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仿佛看到了某种完全超出他理解范畴的存在。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钉在玻璃后的字迹上,从“永和九年”的起笔,到“群贤毕至”的铺陈,再到“仰观宇宙之大”的转折……一寸寸,一行行,贪婪而急切地扫视着,充满了极度的震惊、深沉的困惑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破解其中奥秘的专注!那眼神,像是在辨认一个失落的传说,又像是在解读一篇来自遥远时空的密文!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而压抑。展厅幽暗的光线勾勒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那份全然的陌生与沉浸其中的探究,与他之前面对那些“早期”作品时的了然于胸形成了无比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就在这时,旁边一位讲解员带着几位观众走近,清晰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各位请看,这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神龙摹本。不过,近年学界对《兰亭集序》真迹本身存在一些新的探讨。”

    讲解员指向展柜旁的说明牌,上面新增了一行小字,标注着“注:学界对真迹原稿是否为完整定稿存有争议,有观点认为流传版本可能基于未完成稿或有后人辑录补笔之处”。

    “有顶尖学者从笔法突变、个别字结构异于王羲之惯常风格,以及气韵衔接的微妙之处推测,” 讲解员继续道,“我们如今所知的《兰亭集序》神作,其真迹在永和九年诞生时,可能并非最终定稿,或者在其后的流传过程中,核心部分遭遇了不为人知的损毁或缺失,使得它成为了一个带有遗憾的‘传奇残本’。后世摹本所依据的底稿,或许就隐藏着这个千古之谜。”

    这番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我临摹《兰亭集序》多年,熟读各种研究资料,从未听说过“真迹未定稿”或“传奇残本”这种核心质疑!这观点如此新鲜大胆,让我下意识地看向王逸——他脸上的震惊似乎更深了一层,眉头紧锁,仿佛讲解员的话触动了他心中某个巨大的疑团,让他对眼前这幅名作的审视更加锐利和困惑。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声,和我擂鼓般的心跳。他这副模样,与刚才点评那些早期作品时的从容判若两人!那精准指出摹本与原作差异的能力,那对“真迹”细节的了如指掌……与此刻面对《兰亭集序》时那全然陌生又极力探究的状态,形成了无法解释的巨大鸿沟!

    所有的线索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开!偷拍的侧脸,古老的谈吐,对早期字帖神乎其技的点评,面对《兰亭集序》时那无法伪装的震撼与茫然……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枣木非松木”!一个名字,一个只存在于历史尘埃和我的虔诚崇拜中的名字,呼之欲出!

    “你……”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发抖,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手指几乎是指向那些他刚刚精准点评过的、王羲之的早期字帖摹本,冲口而出:“你怎么可能……连那些真迹的锋芒和节奏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连顶尖专家都只能靠推测的细节,你怎么能像亲眼见过、亲手写过一样?!你……你究竟……”

    后面的话,我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喊出来。但那未尽的疑问,如同实质般悬在冰冷的空气中。

    王逸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倏然转头看向我,眼中那深沉的震惊与探究瞬间被猝不及防的、被彻底看穿的巨大慌乱所取代!他看到了我眼中燃烧的、不容置疑的、指向那个惊天秘密的火焰。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是猛地抿紧了苍白的唇,下颌绷紧如刀锋,迅速别开脸去,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紧绷、仿佛在承受千钧之重的侧影。

    那沉默,是最后的防御,也是无声的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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