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可能是吃了药的缘故,盛安一躺下便睡着了。这一觉很漫长,不踏实,昏昏沉沉。不知到了半夜几点,她突然睁开了眼睛。肚子不怎么疼了,只是口舌干燥,浑身湿漉漉的,面前还有什么东西在晃。是阳台的窗帘没有完全拉拢,路灯的白光从宽缝中照进来,穿过两扇玻璃,在夜色的墙上安静地流淌。她有点恍惚,眼神发散,呆呆地望着流水一般的光。

    空气里的雨意消失了。身下的血液随着她身体的复苏而汹涌澎湃。她在热潮中努力分辨着虚实与时空。习惯的被打破容易让人觉得不真实。

    一阵玻璃碎渣般的呜咽声切断了她游离的空白。

    盛安缓缓转过头,手臂僵硬地撑住床板,头搭在肩膀上,视线逐渐清晰。

    季林生躺在地面的被子上,毛毯被他踢到了脚边,整个人暴露在空气中。他侧着身子,面朝着她的方向,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四肢,双手在胸前抱住自己。他好像很冷,又很痛,淌着汗,皱着眉头,紧紧抿住嘴唇。卧室狭窄的空间里,八分暗,二分明,他睡在暗的那一片,黑色的头发在黑色的夜里惊栗颤动。盛安就着自己墙边的二分明,看见他紧抿的唇间,呜咽之声支离破碎。

    盛安终于意识到,自己醒了,而他在做梦。

    他在做噩梦。

    盛安伸出手,将小狗台灯拉到被子里,暖黄的灯光从被子里的一角泄了出来,瞬间朦胧了整间卧室。可能是在睡梦中感知到了光,季林生的身子突然猛地一颤,哭声消失了。

    一滴泪水已经从他的眼眶中流出,顺着鼻梁,沉默地滑落到身下的被子上。

    盛安看见了那滴泪,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

    她自然是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但是联想到他身上的伤,她觉得梦里的内容一定是现实发生过的重复又重复。盛安很少做梦,即便做了,第二天醒来也会迅速忘记,一丝残痕都不记得。自从谢亚君离开后,她从来没有一次在梦里见过她。白天也记不起她。仿佛母女俩的情谊在她离开的那一刹那就全部抹去了。她从来没有为一个人感到伤心和痛苦过,顶多是失落。她不是一个会悲春伤秋的少女。

    可是这个夜晚,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深沉的难过。

    因为一个十岁的男孩,在一个没心没肺言行幼稚的年纪,已经习惯了压抑哭声。这种习惯,她感同身受。

    她走下床,轻轻走到他的身边,拎起他脚边的毛毯,重新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她踮起脚,走到卫生间,像幽灵一样,用最轻的声音更换了新的卫生巾,把之前的卷了起来,扔到垃圾桶里,撕了几张纸,盖住。

    做完这一切,她的困意已经全部消失了。昨晚睡得太早,醒得也早,台风过后的泠冽和身体上的敏感脆弱让她变得很清醒。盛安看了一眼厨房白墙上的挂钟,才凌晨四点多。她走到窗边,透过沾满灰尘和泥沙的玻璃往外看去。风静了,雨停了,空气迷蒙,楼下乌鸟巷的积水淹没了墙角的苔藓和野草。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面前每一栋楼里的每一扇窗户都是暗的。世界静悄悄的。

    这是整个暑假之中她醒得最早的一次,她决定不睡了。

    盛安想,再过一个小时,天亮起来之时,这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当季林生醒来的时候,新的白天已经到来了。他恍惚地盯着一道红光流淌的墙壁好大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北城的家中,也不在学校宿舍楼的床板上。他在距离家乡一千公里外的一个叫做明城的沿海城市里,这座城市有潮湿的空气和狂烈的雨。

    屋子不再是永远拉着窗帘的半黑,而是醒来就能见到日光的墙。

    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叫做盛安的姐姐。

    他下意识往床边看去——盛安靠着床头坐着,目光也正看向他。她的手放在膝盖上,而膝盖上躺着一本书。

    见他醒了,她对他笑了一笑:“林生,雨停了,天亮了。”

    她记得电话里,他妈妈叫他林生。

    季林生还在发呆。盛安走下床,关了小狗台灯,打开卧室的门,把阳台的窗帘全部拉开,潮水般的红光跃过对面的楼顶,照亮了整个卧室。

    那道红光不自觉让季林生眯起了眼睛。他被击中一拳的眼睛已经半消了肿,虽然眼睛里还是红血丝,但看过去已经没有那么吓人了。两颊原先的巴掌印已经褪去,乌青也淡了一些。盛安觉得,这个小朋友其实长得还是挺好看的。

    “林生。”她又叫他,“你脚还疼吗?”

    季林生呆呆地扭了扭脚踝,摇了摇头。

    盛安觉得他这副刚睡醒的样子很可爱,她说:“如果你走路不疼身上也不太疼的话,我们去外面吃一顿早餐吧。”

    季林生不知想到了什么,有点犹豫。

    盛安知道他怕见到他爸爸,她说:“现在天刚亮,大家都还睡着呢,巷子里不会有人。而且你妈妈晚上就要带你回去了,我请你吃个早饭吧。嗯,还有午饭。”

    当送行。

    盛安去卫生间换上一条长袖黑色连衣裙,裙摆在膝盖之上。她让季林生穿了自己初秋的薄运动外套,蓝色的,裤子上有三道白色竖条纹。她还把自己的长筒橡胶雨鞋让给他穿,自己则随便套了一双蓝色的澡堂拖鞋。

    季林生把裤腿塞进雨鞋里,发现鞋码正好合适,一分不长一分不窄,仿佛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样。

    盛安满意地笑了笑:“果然,我给你擦药的时候就觉得你跟我脚差不多大。”

    季林生看了看她的鞋子,问:“姐姐你不穿雨鞋吗?”

    盛安说:“不穿,我喜欢赤脚蹚积水。”

    说完,她去厨房橱柜的抽屉里又取出一片止疼药,就着凉水一口气吞下。转过头,看着背后的季林生,说:“走吧。”

    十三岁的盛安带着十岁的季林生出了家门。

    一阵台风一阵凉,夏末的台风是明城进入秋天的正式宣告。巷子里没有现代化的下水道,积水没过了脚踝。季林生往一楼楼梯口下方看了下,积水果然跃过了沙袋淌进了走廊。

    盛安看见他的眼神,解释道:“我幼儿园的时候,就住在一楼。每年夏天台风,江水就会倒灌,屋子跟游泳池一样,要出家门不是游泳就是划船。”

    说完她自嘲地笑了。季林生听着新鲜,道:“那这里人是不是个个都会游泳?”

    盛安摇摇头:“我不会,小时候老生病,就没怎么学。不过明年我爸说要送我去学游泳。对了,你呢,你会不会游泳?”

    季林生道:“会。”

    盛安踢了一脚巷子里的水,水花飞溅起,又欢快地落下。她笑着问:“你们也是去游泳池里学游泳吗?”

    季林生道:“不是,是直接去江里游。我跟着几个小伙伴一起。”

    盛安奇了:“没人教你们吗?”

    季林生道:“扑腾几圈,就会了。”

    盛安笑了:“那完了,都按你们这样学,我们这里的游泳教练要全失业了。”

    谈话之间,他们路过了一栋一栋密密麻麻的防盗窗,走到了巷口。越往前,季林生越沉默,低着头看着雨鞋下面的水。盛安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了。她以为季林生是担心二人说话之声会吵到还没睡醒的其他居民。毕竟天才初醒,他们是出门最早的那一拨人,之一。

    盛安带他去了巷子对面的一条小马路上。她预料的没错,勤劳的早餐店主等着台风一离开就赶紧出来营业了。

    铺里一个人都没有,仿佛他们是这个店铺台风过后的第一波客人。二人在一张略微油腻的木头桌子旁坐下来。季林生朝外面看了一眼,坐在这里刚好看不见乌鸟巷的巷口。

    老板娘跟盛安很熟了,指了指她旁边的男孩:“今天带弟弟来啊?”

    盛安点了点头。

    老板娘道:“亲戚家的?”

    盛安懒得解释,道:“是啊。”

    老板娘也不避讳:“他脸怎么了?被人打了啊?”

    盛安眨了一下眼睛,没回答,朝着季林生问:“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季林生把还红着的眼睛转到一边去,道:“咸的。”

    盛安对老板娘说:“来一碗咸豆腐脑,一碗甜豆浆,一根油条,一个糍饭糕,还要俩个茶叶蛋,谢谢。”

    老板娘识相闭上了嘴,很快就把他们要的全部端了上来。所有的食物都是新鲜出炉,热腾腾的。盛安拿起筷子,把油条一分为二,夹给他一细根:“不知道你吃的习惯不,大部分是咸的,只有豆浆是甜的。豆浆不放糖我喝不习惯。”

    说完,她把豆浆和一个茶叶蛋放在了自己的面前,其余东西都推到季林生面前。

    季林生看着面前的一堆,正在犹豫,盛安又道:“你多吃点,你那么瘦。”

    他拿起了筷子,努力地吃了起来。盛安看着他像小兽一样嚼着食物,又笑了:“没人跟你抢,我们慢慢吃。”

    乳白色的豆腐脑上蒙了一层白气,白气润湿了男孩的眼睛。

    盛安看见路边绿化树木的树枝断了许多,环卫工人正努力地清扫。大部分店铺还关着门。再等一两个小时,店铺会一家一家地重新营业,地上的树枝也会消失不见。台风走了,一切都要恢复到原来的轨迹。

    包括她的生活。

    盛安知道,一旦季林生离开,她很快就会把他忘记。就像她忘记了幼儿园和小学的同学,忘记了曾经教她语数英体育的老师,忘记了曾经一个小区里长大的发小,忘记了一年见没几回的亲戚,和忘记了她的妈妈一样。

    遗忘是她自我规训的天性。

    “姐姐。”季林生放下筷子,看着食物。

    盛安:“嗯?”

    季林生慢慢抬起头来,那只黑色的眼睛在她脸上逗留了一瞬,又低垂了下来。

    “姐姐你叫盛安,对吗?”

    盛安这才想起来她压根没有告诉过季林生自己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你作业本上写的。”季林生道。

    盛安笑了:“你真是观察仔细。对啊,姐姐我叫盛安,盛大的盛,平安的安,很高兴认识你哈,小朋友。”

    小朋友道:“姐姐,我叫季林生。”

    盛安说:“嗯,我知道啊。”

    这时,一辆晨间公交在店铺门前的马路上唰地一声经过,溅起两侧飞水。老板娘骂骂咧咧了一阵,拿起抹布去擦铺外的灰墙。公交车的车轮向前,很快消失在马路的尽头。在另一片天空之下,一辆绿色的长长的火车同样地车轮向前,向南,驶过空旷的土地,即将来到这座积水未褪的城市。

    在它到达的那个时刻,日出将会变成日落,白天也将重新浸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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