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抬眼看了一眼黎鸢。黎鸢的额角带着冷汗,她原本有些昏沉的思绪因为痛意又重新清晰。
谢随将左手袖子路捋上去,紧实的小臂凑近黎鸢嘴边,他声音轻柔:“痛的话就咬我。”
黎鸢另一只手抬起将谢随那伸过来的手扒开,虚弱的气音无奈一笑,谢随甚至从这句话里听出来了些自得:“你动手就是,小痛而已,算不得什么。”
谢随又垂下眼将目光放到伤口之上,他右手用力一扽,快刀斩乱麻,迅速将那箭拔出来,又迅速将金创药粉洒在伤口上。
他凑得过于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打在黎鸢的脖颈,激的黎鸢有些发痒,他又用手将那包扎伤口的布条裹上,为了将那伤口包的更紧,谢随又将布条绕到肩后绑了一圈,这样一来,两人距离更近了几分,更是让黎鸢有种整个人被谢随拥入怀中的感觉,黎鸢有些不自在的蹭了蹭鼻尖。
罪过罪过,她倒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黎鸢微微偏过头,谢随的声音擦着她的耳后传来:“你竟还真一声不吭。”
黎鸢只是虚弱的有些气喘,她苍白又冷汗涔涔的脸上眉毛一挑:“我说了,小痛而已。”
谢随:“…你厉害。”
“军营中许多新兵蛋子尚不能如此,你是真厉害。“
分明是夸赞的话,黎鸢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无可奈何,她轻笑一声,却不慎牵动伤口顿时浑身一紧。
片刻后,谢随又在她面前蹲下:“我背你。”
黎鸢也觉得头晕眼花,顺势便趴在了谢随背上,瘦弱的身躯几乎没什么重量,谢随毫不费力便站起身,他一边走一边说:“你若觉得痛或是觉得累,我们就停下休息一会。”
黎鸢嘴唇微动:“…我没那么脆弱。”
谢随似是被气笑了,却仍是不敢高声:“你得先照照镜子再说这话。”
谢随说完这话便觉得背上似乎有什么动静,再回头一看,却见黎鸢竟真的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枚镜子,铜镜中映出女人惨白的脸,饶是黎鸢也有些无话可说。
“看着吓人而已,我体质就这样。”黎鸢辩解。
“是么?”谢随一眨眼,他心知肚明,按照方才黎鸢所作所为,八成黎鸢自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却不曾直言,只深吸一口气:“可总是如此这样,身边关心你的人会很难受的。”
黎鸢一愣,会为她的伤痕和痛苦而难受的人早就不在了,她只垂眸不答,却又见谢随紧接着说到:“譬如我,黎鸢。”
谢随声音沙哑:“我会担心你,也会心疼难受。”
黎鸢嘴唇微动,想说你我不过几面之缘,话却又被谢随堵住:“初次见面时,你便救我一命,还开解我心中烦忧,黎鸢,我那时就把你当作…”
谢随话一顿,脑中不可避免浮现出黎鸢那日和凌淮穿着相似的衣服含笑接受别人祝福的模样,他舌尖微不可察在腮上顶了一下,说出口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儿。
“那时就把你当作我此生知己。”
谢随心头一抽,是了,知己。
黎鸢已经是有夫之妇,再如何他也只能是知己。插足旁人之事,他做不来。好歹也是领兵打仗的将军,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做如此无德无行之事。
他就做黎鸢的知己,今日之事实在情况特殊。两人行为虽略有出格,可到底是情有可原,他不说黎鸢不说,待出去后,他继续做她的知己,黎鸢接着去和凌淮恩恩爱爱。
谢随心口又是一抽。
他出神着,却猛地被黎鸢一拍肩膀,黎鸢见他回神朝他指了指前头,又是一颗巨大的夜明珠,谢随走过去站定,后方大门再次重重关紧。
无数颗小的夜明珠从墙缝中露出来,黎鸢松了一口气。
幸好,此处空旷,除了书本外别无其它,瞧着应当并无什么兵器机关。
谢随背着黎鸢到房间另一端的门前,那门上的装饰瞧着格外精巧,一圈又一圈的圆环互相缠绕,每一圈圆环上都有许多笔画一样的字符,谢随试探伸手碰了碰,那圆环每一圈都可以转动。
谢随微微弯腰让黎鸢也能看清那机关,又说道:“看来想从这儿出去,玄机就在这上头了。”
黎鸢也点点头,又示意谢随将自己放下来,谢随依言照做,黎鸢缓步查看房间四处。
周遭空旷,除了两侧的书架之外别无所有,一侧书架摆了十排书,另一侧则摆了七排。黎鸢凑的近了些,片刻后她高声唤谢随过来。
“你瞧,这侧书架上刻了字,那侧的没刻字,不过却刻了几道竖线。”
谢随定睛一看,果然右手边的书架每排下都刻了字,总共十句。
黎鸢轻轻拂掉那木架上的灰,从上到下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唯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十句读完,谢随与黎鸢皆是神色复杂。这十句话实在耳熟能详,乃是先贤诗圣流传甚广的一首写战时的诗。尤其谢随,他嘴唇紧抿,一时感慨万千。
黎鸢盯着那书架上摆的书看了片刻,忽然猛地一拍谢随,直叫方才还感慨万千的谢随一个激灵。
“我知晓了!”
谢随茫然,黎鸢读完十句话不过才过了几息功夫,谢随尚且还沉浸在感慨中,转眼便被已经反应过来的黎鸢惊得脱口问道:“什么?”
黎鸢眉毛扬起,面带笑意:“你看此处,每排摆了二十本书,每排书架上刻字的位子都不同,从刻字的地方开始向上看,第一排刻字处数第一本书第一个字便是一个“听”字,第二本书第二个字是“妇”字,以此类推,便能在这排书中找齐第一句话,再以此类推便能在这一墙书中找齐石壕吏中这十句话。”
“而既然这边的已经找齐,那我们要做的想来就是去将另一边的句子找到,想来找出来的句子便与门上那机关有关。”
谢随定睛一看,果然如黎鸢所说。他顿时肃然起敬,又含笑开口夸赞:“反应好快。”
黎鸢刚想耸耸肩,又一不小心牵到肩膀,她轻嘶一声,又快速踱步到另一边:“快莫要折煞我了,赶紧先来看这边能解出来什么话。”
谢随转身跟在黎鸢身后,照着黎鸢方才所说的意思跟着一同盯着那七排书,片刻后,两人得出了七个新句子。
只是有些特殊,第一排和第二排的句子似乎是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因着一二句一样,所以其实是六句,分别是:
“日出映西湖”
“海边风云吹”
“利刃不断,斧砍无痕。”
“明去日来亮无光。”
“八仙桌下一把刀。”
“春分三人游东湖。”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是字谜?”
谢随捋了一把自己束起的高马尾:“我不曾猜过这些,不过这第一、三、四、五条倒是简单,我虽不精于此道也能看出来,但剩下的两个…”谢随眨眨眼,澄澈目光直勾勾看向黎鸢。
黎鸢微笑:“你先说说,这第一三四五条是什么字?”
谢随单手托着下巴:“第三个最简单,一看就知是一个水字,第四条也不难,脑子里写一遍就能猜出来是一个分字。”
“这第一个嘛,日出映西湖,映字去掉日,湖自取西边,那不就是一个泱?”
“至于第五个,明去日来亮无光,那不就是月?”黎鸢赞赏拍拍谢随肩:“谢将军果真聪明。”
谢随微微撇嘴:“谢随,或者谢璟琼,或者直接叫我璟琼。这还是你替我取的,你自然要多喊。”
哪有知己之间称呼那么疏远的?谢随心安理得。
黎鸢低头一笑,她语速有些慢,声音也有些虚:“剩下这两个也不难。”
谢随眼睛睁得略微圆了些看黎鸢,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海边风云起,这海取左边三点水,风云二字上下组合,因被吹而去掉几笔,那不就是一个流字?”
谢随面露赞叹:”那最后一个呢?”
黎鸢摸了摸下巴:“这个确实有些难,春自上半部分是三人,将三人分出去便剩下了一个日字,游东湖的湖取东边是一个月字,两相组合不正是明字?”
谢随叹为观止:“当真厉害啊!来日若有灯会我定要邀你同往,你定能让那灯谜摊子的老板再也干不下去。”
谢随眨眼,神色真诚。他虽只是开玩笑,但见黎鸢并未拒绝这话,他思绪又忍不住飘远。
邀知己同往灯会,这实在正常不过。虽说灯会上大多是有情人,可也不乏友人同游,黎鸢若有朝一日真能同自己共游灯会…那凌淮想来也不会横加阻拦,毕竟他看凌淮也并非什么妒夫。
黎鸢见谢随又开始走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谢随回过神来,掩饰般匆忙开口:“啊..这七个字又有什么含义?”
黎鸢眨眨眼:“你按顺序读。”
谢随照做,清朗的声音一字一顿:“泱泱流水月分明?”
他恍然大悟:“原来又是个字迷。”
黎鸢轻笑:“那你可猜得出来这是什么字?”
谢随仍旧单手托着下巴眨了眨眼:“我看方才你猜的几个字迷无非要做三件事,拆字,组字,再联想一二。”
。这泱泱流水拆一个三点水出来,月分明…留一个月字,月色分明,这分明不就是清晰的意思?我猜这是一个清字。”
黎鸢笑睨谢随一眼,语气还有几分虚弱:“一点就通,赶明灯谜摊子老板见了你也要绕道走了。”
谢随一拱手:“都是师父教的好。”
说罢,他又匆匆蹲下:“你是不是还有些难受,莫要跟我客气,我继续背着你吧。”
黎鸢并未客气,也确实头晕的有些厉害,她趴到谢随背上:“门上圆环刚好十一圈,想来是需要你按笔画转出来一个清字。”
谢随点点头:“好,你若实在难受也可闭眼小憩一会儿,有我在,我定护你周全。”
护她周全?黎鸢漆黑的瞳仁微微侧过,直直朝着谢随侧脸的方向,她敏锐捕捉到谢随声音中一闪而过的愧疚。
黎鸢轻咳两声,气音划过谢随耳畔:“你还在想这枚箭的事?都说了这哪能怪你呢,何况要不是你那箭真的就要插到我心脏上了。”
谢随微微摇头,声音更愧怍:“是我的错,战场用兵之时都知道要知己知彼,我却没能探查清楚那处机关,那箭射过来的时候我若第一反应是扑过去替你挡一下,你也不会受伤。”
“我皮糙肉厚,若是我挨了这一下也不会如你这般受这么多苦。”
他该替她挡的,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习惯让他在面对这种情况时第一反应永远是拉开那人。
黎鸢却骤然打断他,甚至用手用力拍了下谢随的的脑袋,可惜她现在虚弱的厉害,手上也没什么劲道。
黎鸢声音前所未有的认真严肃:“不要这样做。”
她听得出来,谢随并非胡说,他是真心后悔自己没有替她受了那一箭。
前面的路越来越黑,夜明珠的光泽几乎要看不见,火折子也在方才燃尽,谢随看不清黎鸢的神色,只能听见她格外沉重的话。
黎鸢垂下眼眸,神色晦涩:“永远不要为了救别人伤害自己。”
“这世上,我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逞英雄的人。”
“无论你想怎么帮助别人,都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更不要将旁人的安危看的比自己重,这世上没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谢璟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可以做好人,但不能做傻子。”
黎鸢深吸一口气,她又轻咳嗽一声,垂眸露出了个似在苦笑的表情:“这样的傻子,会尸骨无存的。”
谢随毫不在意:“我愿意为了百姓出生入死在所不惜,可也不会替大街上随便某个人受伤,黎鸢,是因为你对我而言不同。”
“总有人会有无论如何也想要保护的至亲至爱…和挚友,甚至心甘情愿为了他们付出一切乃至生命,那是因为他们重情义,正如你救过我、还同我相交谈心,我便认定了你,愿意为了你出生入死。”
黎鸢声音发闷,语速很慢:“…你的至亲至爱定然不愿意你为了保护他们付出一切。你可曾想过你轻飘飘一句出生入死,就这么两眼一闭腿一蹬走了,你让你留下来的至亲至爱怎么办?她会永远记得她活着是踩在你的枯骨上,她会日日食不安寝夜不能寐,形销骨立,如果真的是至亲、至爱之人,她一定会宁愿自己是死的那一个。”
谢随听出黎鸢语气沉重,他向上一颠,叫黎鸢在他背上晃了一下,语气又带上笑意:“我又没死,也没受伤,如今伤了的人是你,你得好好记住爱惜自己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