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沁心园的路上,孟茴好沉默。
如果这桩亲事当真坚不可摧……连祖母也操持非成的心,那她该如何办?
逃婚……先不说国公府手眼通天,就说阿娘守寡、姐姐嫁人,若她做了这般大逆不道的事,京中人该如何说阿娘一介寡妇,姐姐在承德婆家又该如何自处。
她怎么能再拖累她们。
可……
“二姑娘。”
小厮的声音将孟茴纠结抽紧的情绪拉会。
她眼底泛着不安的愁苦,叫小厮晃神一愣。
孟茴抬起眼,想起这是门房小厮:“何事?”
小厮早听其他下人说二姑娘如今貌美清丽,却也是第一次见。
当真是美……和株花儿似的……
但他没忘记来事。
他晃过神:“回二姑娘,是宫里来了太医,姓江。”
孟茴愣了一下。
因国公府位高权重,加之徐季柏备受宠幸的缘故,皇帝是特给国公府差遣太医的恩赐,所以孟茴对几个太医所长之处,也记得七七八八。
这位江太医,原名江海年,最擅便是眼耳鼻等面部。
但此人是阁老派,居高自傲,最喜拜高踩低。
前世国公府还未如日中天时,因为孟茴眼疾说出去丢国公府的人,何夫人曾请过江海年来给她诊脉。
老头生得吊梢眼、高颧骨,见到孟茴时居高临下地一瞥,下巴一抬,“你就是孟茴?”甚至没称少夫人。
彼时的孟茴偷偷觑何夫人一眼,讷讷点头。
江海年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给了身旁小青年一个眼神,叫他给孟茴看。
直到诊完脉,都没再与孟茴、何夫人说过一句话。
就像在瞧两个上不得台面的物什。
孟茴想到这里,问:“这是寻我?”
“是的是的,江太医说奉命来给姑娘和大夫人瞧病的。”小厮说完跟了句奉承,“小公爷当真是待姑娘好呢,还特地替您和大夫人瞧病。”
他当是徐闻听。
但孟茴脑中一闪而过了昨夜某段场景——
深暗的洞中,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轮廓,肩宽长身,孤寂决绝。
男人毫无好奇地打断孟茴并不那么想说的眼疾,语气平直淡漠:
“不想说的事,不用对我解释。”
孟茴想,所以他那时候是猜到她有眼疾了?
大概是孟茴沉默太旧,小厮有些摸不准这漂亮但古怪的二姑娘脾性,半缩着身子,迟疑地发文:“姑娘?”
孟茴回神:“嗯,我知道了,请大人进沁心园吧。”
小厮领命去了,孟茴也带春和回了沁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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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母在正屋里做绣活,一早上也没下两根针。
她听见动静,眯起眼往外瞧,就见孟茴干净整洁地走进来,发间还簪着昨日的发钗,她这才松了口气。
孟茴探头进来,她理亏:“阿娘。”
“坐过来。”孟母把绣棚放一边桌几上,待孟茴坐下后半拦过她的肩膀,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番,“没伤着吧?”
孟茴点头:“没睡好呢。”
孟母乔敲她脑袋:“何事学着说这些没边的话来了。”
她说着半揶揄的话,眼角眉梢带着笑。
孟茴只觉得心满。
她在孟母怀里赖了一会,扬起脸:“阿娘,待会有大人来给您瞧眼睛。”
一听称呼就知是宫中太医。
孟母却皱眉:“徐闻听遣的?你不要收他的人情,到底是没定亲,不是名正言顺的……今日收他半子儿,若跟你二叔母晓得了,指不定要托你什么事。”
被阿娘关心细枝末节的感觉太好,孟茴眼睛有些酸。
但她先问:“您知晓二叔母总劳其他人……为什么还总是应她们的要求?”
“因为阿娘嫁到孟家了啊,你阿爹走得早,我就得撑起这一房,带着他和你们姊妹俩连起妯娌。”孟母温和地说,“所以婚姻待女人来说,是差一着,就满盘皆输的棋,阿娘不想你走阿娘吃过的苦。”
孟茴听到一半,就把脸重新埋回孟母的怀里,借着她的衣襟试去大半的泪。
母女两又说了一些体己话,外间便穿进一些细碎的脚步声。
孟茴从孟母怀中坐直,敛了鬓发,就叫门后冒出了春和的身影。
她福身:“大夫人,二姑娘,江大人来了。”
“阿娘去吧,叫江太医瞧瞧。”
正屋外间是待客的地方,孟母一介寡妇,自然是要去外间,叫下人看着,让太医瞧病。
孟茴便没出去了。
虽担心江海年对孟母轻视无礼,但孟茴现在更要先确认一件事。
待孟母和春和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孟茴便立刻起身,毫无停留地走到妆匣前,一把拉开抽屉——
果不其然。
意料之中,那只水蓝翡翠镯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茴轻随地笑了笑,添了点讽意,平静地将抽屉推回去。
郑老夫人年纪渐长之后,不常见人,请安也是能免则免,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见后宅所有女眷,孟母和二夫人都在。
只有那一天,将事情捅破了,这些事才压不住,没有办法推诿于不在场之人,是编是圆都得要有个定论。
这也就是孟茴要的。
无论二叔母是说“小孩子玩闹”亦或者“大嫂嫂给家里添的添头”之类的话,在这天之后都得停了不可,否则就是明知故犯,再没了无意之意。
孟茴一手撑在桌上,凑近去看墙上的挂历册,翻了翻。
三日后正是十五。
孟知了向来见不得孟茴比她强,此番得了她这么一个昂贵的镯子,定会挑个好时间特拿到一干人面前明里暗里地炫耀。
孟茴面无表情将挂历册翻回今日,提起裙裾走到外间。
虽靠祖母解除亲事的路子走不通,但制衡二房,却应该是成的。
绝不能再让二房肆无忌惮地索取。
确认了一件事,就要解决另一件事了——
江海年。
她步履走得稍快。
前世江海年拜高踩低的轻视还近在眼前。
孟茴轻轻拍了拍胸口。
如果江海年对阿娘不屑一顾的话,那就说“真是好大的官威”!
孟茴推演了几个回答,这才推开外间门。
“原来是这样呐,大夫人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做了。”江海年半老的声调轻越,“夫人您瞧外面这天色,现在光亮,做绣活正好,调养身心,这身心一愉,五脏六腑都轻快了,人呢自然就健康了;但傍晚可不行,光一暗眼睛就累,眼睛一累,浑身上下都得紧着眼睛,一消耗,除了眼睛病了,身子也得病呐!”
孟母是深宅妇人,除幼时随父学了点算盘,对这些东西是一概不知。
被江海年从里到外这么一点,恍然大悟,忙道:“原来是这样!不愧是太医!”
孟茴一愣,她哪里见过江海年这么热络。
她站在这,里面的人自然也看见她。
江海年抬起眼,未语先笑:“这就是孟二姑娘吧,瞧着比京里那些个有名的美人都美呢!”
江海年此话没假。
他是看不起孟家的,更别提出诊亲自上门给这种人家诊脉了。
谁让这事是那个人的吩咐。
他从前只听闻这孟二姑娘容貌平平、性子阴鸷,于此对孟家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更是不喜,教导个女儿都是这般模样的,能算个什么好鸟。
可真见到了孟茴这身段、眉眼,江海年才惊艳。
春意和倦怠的厌世,融得惊艳,浑然天成。
江海年继而道:“正巧给大夫人诊完脉,二姑娘请坐,老夫给您瞧瞧。”
孟茴一半还停留在前世,被江海年轻视的下午,忽然见到江海年的热络,浑身不自在。
*
那日下午,江海年走了之后,何夫人客客气气送完江海年回来,看见孟茴畏首畏尾地坐在罗汉床上,一顿挤兑:“上京三百贵女,谁像你一样,见到太医连句漂亮话都不会说。”
她用力缓了几下呼吸,挤出柔美笑意:“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你瞧,阿闻平日应酬不少,宫宴聚会颇多,你若是一直这般,到时候阿闻丢了大人可如何是好?”
孟茴自知过错,虽对何夫人明暗的敲打难受,却也不得不点头。
何夫人笑了笑:“这就是了,听闻你娘很会绣活,你就去佛堂抄五遍经文,再抄三遍《女诫》,人家不说呢嘛,书里自有黄金屋,你好好学,自然是有进步的。”
孟茴应了。
这时候已经快酉时了。
佛堂昏暗,上是神龛,下是三寸高的桌几,偌大的屋子只点了一盏油灯。
孟茴抄到天明,才将这次的惩罚抄完。
所以孟茴对江海年突如其来的热络有些不自然,她先前准备的话术派不上用场了,一时间只挤出了一个“好,有劳您了。”
闺阁姑娘待外人羞赧是常事。
江海年和煦笑笑,叫孟茴坐下。
随后便是诊脉、望面。
等瞧完病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江海年把两份药方递给侍女:“每日两次,大夫人早晚加一外敷,二姑娘睡前敷。”
婢子应下,春和去送江海年出府。
待人走后,孟母才轻轻与孟茴说话:“太医真是不一样,比外面的大夫厉害不知多少。”
“是呢,到底是给皇上瞧病的。”
“我曾经听你阿爹说,这位江太医脾气不好呢,今日一见,善谈还近人,可知传言不可信。”孟母感叹完又有些忧心,“只是国公府连太医令都请得动,今日小公爷心悦你,待你好,可明日若是不喜了,门第差得这么大,你可怎么是好。”
国公府没这个面子,名义上的小公爷更没有。
只有那位有。
孟茴心里想着,忽然有些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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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年进宫,正巧遇上下朝的徐季柏。
男人惯穿绯红袍乌纱帽白手套,远远就能分辨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
江海年见礼。
徐季柏眉眼平淡,半垂眼走上来扶住江海年:“您是长辈,理应我行礼。”
江海年连忙推拒,与他说起今日的诊脉:“大夫人是劳疾,二姑娘是先天弱症,要慢理,急不得。”
“能好转?”徐季柏轻轻拧起眉。
“自然可以。”
徐季柏道:“嗯,有什么需要便差人到文渊阁寻我。”
江海年答应一声,心中不免咋舌。
这徐季柏一年竟也不回国公府几次,难怪都说这人冷血不近人情。
他奉承:“三爷待孟二姑娘当真好。”
沉默大概有三息,但是徐季柏觉得过了很久。
他轻随掀起眼帘:“她是我侄媳,理当如此。”
徐季柏想,她为何那么喜欢徐闻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