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孟茴一连三日都没睡好,第三日早晨,顶着重重的乌青睁眼。
今日是后宅一并给郑老夫人请安的日子。
孟茴长长叹了一口气,困得浑身都酸疼。
她把脸重重埋在软枕头中,在心里默默把今日名辩话术又排演一遍,才不情不愿地从软和的棉被中起身。
此时春和正巧推门进来,屋里窗纸只是普通宣纸,亮堂堂的,一眼就看见姑娘眼底的乌青。
“姑娘……您的眼睛。”她迟疑。
不就是简单的请安么,姑娘今日怎么这么紧张,眼睛造成这样子了。
孟茴疲惫地没多言,她在妆桌边坐下,就水洗漱过:“梳妆吧,弄简单些,将眼睛用脂粉遮干净了。”
……
孟茴与孟母到正屋时,时辰刚刚好。
两人在侧方圈椅上坐下。
二夫人三人已经到了。
孟无越坐在次位,他原本是在侧耳听二夫人和孟知了说话,听见门外有动静,便顺势抬起眼。
然后就撞上孟茴。
白皮、凝鼻、花瓣唇、浓绿峨眉微挑圆眼,生动得不像话。
孟无越一早抽过大烟压下去的瘙痒燥热,忽然席卷而上。
他调整一下坐姿。
“看什么呢。”
孟无越被孟知了拽了一下。
他顺口答:“鸟。”
孟知了便不追问了。
孟茴与孟母在另一边坐下。
“阿娘,我胭脂遮得瓷实么?”孟茴凑上去问,在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时才放心下来。
五人相互问安聊过,便有婆子传报郑老夫人来了。
五人一并起身。
片刻,上首屏风后走出一个身穿老绿长袍,头梳云髻簪金钿银绕发梳的老者走出来,她嘴唇两侧皱纹拉得很长,相印的脸颊皮肤却极光滑,显得人生就与旁人隔了一道,不亲近的冷漠。
五人一并福身问安:“给婆母/祖母请安。”
郑老夫人轻轻颔首:“都坐了。”
几人这才相继坐下。
“徐老爷子的生辰是何时来着?”郑老夫人发问。
“回婆母,是下月初七。”二夫人道。
“嗯,往年备礼都是老二媳妇管,今年你也备好了,别出了差错。”郑老夫人视线绕一圈,落在孟母身上,“老大媳妇,祈娘回来了没有?”
孟母:“蒙蒙给她姐姐寄信了,现在应该在准备回京。”
因为婚事落在孟茴身上的缘故,加之徐闻听更喜欢黏着孟祈,所以虽说是世交,但其实只有大房与之更亲近,二房和国公府并不亲厚。
想来二房对大房的不满,与国公府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郑老夫人:“嗯,这就好了,陈孙婿到国公府那露个脸,也好别叫祈娘平白在那乡沟里吃了苦。”
这话说得算公允。
毕竟孟无越是孟家这一代唯一的男孙,日后定是要继承家业的,孟知了有爹娘长兄帮衬,而大房孤女寡母,若郑老夫人不稍稍关照些个,传出去就是偏颇二房、苛待长子遗孀了。
可二夫人显然不这么想。
一个孟茴,说到底是和徐闻听有亲事,和国公府走得近一些就罢了,现在一个嫁出去的孟祈还要回来沾光?连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陈婿都关照到了,她二房的一儿一女怎得就没问一句?
孟无越也要春考、日后要入仕,怎么就不需要国公府?孟知了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去徐老爷子生辰宴露个脸,也考量一下其他贵子,这怎么他们二房就不用去了?还平白让她来备这个礼、操这个心。
难道她魏荷就天生该给他们孟府当牛做马?
二夫人咬着牙愤愤不满,面上巧笑一声:“今岁还是祈娘茴娘一块去?”
孟茴对二夫人的算盘了然于心,她作壁上观看着。
郑老夫人瞥她一眼:“怎么?”
“儿媳这不是想着陈婿也要去么,这祈娘一个出嫁的姑娘去了也罢,再带个郎君回来,去个生辰宴,儿媳担心旁人瞧见说闲话呢。”
郑老夫人看了她半晌,转看向孟茴:“你呢,怎么说。”
这话孟茴还真会答。
她先福了身,她咬字独特,缓和清晰,乖顺又灵巧,听着叫人平生好感和信服:“这阿姐出嫁前,阿闻……小公爷曾说,叫阿姐回京时将姐夫一并带上去国公府,给他瞧瞧掌掌眼。”
孟茴笑了笑:“小公爷与阿姐、我是一并长大的,如今阿姐出嫁,我们自然都放心不下,所以这次去生辰宴,一来是给徐老爷子祝寿,免寒了长辈的心,二来也给小公爷这半个弟弟看看姐夫,咱们也一并宽了心才好,二叔母您看呢?”
二夫人脸色不太好看,她最在意的就是大房这两个没爹的侄女,居然和国公府走那么近,都是孟家的儿,怎么他们二房就和国公府搭不上话了?
二夫人:“不过是小孩子玩笑话。”
“三爷也说让我叫阿姐姐夫一并去生辰宴呢。”孟茴说。
徐季柏当然没说过这话,但谁真敢去找徐季柏求证这话?
徐三爷的名头一跳出来,又有谁能再置喙这件事。
二夫人闻言,暗骂孟茴真是好命。
“既然徐三爷开口了,那自然是极好的。”二夫人笑道,“只是往年知了和无越都没去过,今年陈婿都去了,无越和知了若是还不去,外人说起来总是不好的。”二夫人语气低了低,“无越是个男孩子也便罢了,可知了是女子,又是要了议亲的年纪,若是传着什么不好的名声,影响好人家的议亲,可怎么是好?”
“你的意思是,想叫知了也一并去?”郑老夫人沉声道,“知了呢,你怎么想?”
孟知了骤然被叫到名,她半是慌张地抬了下脸,下意识用右手撩了一把头发,将碎发别到耳朵后边:“祖母……孙女一切凭听祖母的。”
“哐当——”
一个湖蓝翡翠镯从她手腕上坠下,和叠戴的缠金镯撞出一短促的清脆声。
其实声音很小,但落在孟茴耳边如雷贯耳。
孟茴看了一会,平静地收回视线,没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口。
二夫人趁热打铁:“婆母,您瞧,这祈娘茴娘陈婿都去,单单知了和无越不去像什么样子?正好他们也到了年纪,去瞧瞧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郑老夫人沉吟片刻:“国公府的请帖不是给我的,是给茴娘的,祈娘和陈孙婿一块去也是国公府的主意,你们自行商议就是。”
孟知了面上涌出显而易见的喜色,她自觉事情已成。
孟茴不过是一个怕事的猫,她和哥哥说东不敢往西,一家的软脚虾,眼巴巴送好东西上来,瞧瞧,她拿了孟茴那镯子多少天,见她说了句话?
没了祖母阻拦,孟茴怎么敢拒绝?
“倒也没问题。”
孟知了听见孟茴这么说,她半嘲地勾起唇角。
看看,果不其然。
孟茴看着她势在必得的样子,转而看向祖母略微迟疑的表情,淡淡开口:“祖母,但孙女有一事,还务必请祖母决断。”
瞬时,所有人的视线被孟茴吸引,没人料到她还有一手。
孟知了瞳孔一缩,她突然知道孟茴为什么搞这一出了!
绝对不能!绝不能让孟茴在这个时候把事情说出来!她马上就能去国公府的宴席了!
若让祖母在这时候知道,她还怎么顺理成章去徐老爷子的生辰宴!
她绝不能让孟茴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不——”
孟茴看也不看,淡淡开口:“孙女有一只镯子,宝贝得紧,近日丢失,原以为是哪个多手的下人拿去卖了,心疼得紧却也无可奈何,可今日——”
孟茴抬起眼,直直对上孟知了惊慌失措的俏脸:“今日我却在三妹手上看到了这只镯子,三妹可敢拿出来,给大家都看看?”
“你看错了……”孟知了喃喃,手不自觉地后背。
二房拿大房东西,这都是大家都约定俗成的事。
谁都没料到孟茴会在这个时候,这件事拿到老夫人身边说。
不止几个主子,连伺候的婆子婢子都大惊失色,看孟茴像吃错药一样。
孟知了俏脸惨白,只能硬着头皮道:“二姐姐定是瞧错了……妹妹怎么会做这种事?”
“是不是瞧错了,你伸手看看不就知道了?”孟茴衣摆布料被孟母抓着,她边说边伸手去安抚。
这事孟茴没事先和孟母说,显然是把她吓到了。
“不过是一个镯子,姊妹间戴来戴去戴混了罢,什么偷不偷的。”二夫人拽过孟知了挡在身后,显而易见的恨意,恨不得吃了孟茴。
孟茴现在当真是不怎么怕这些人和事了。
她坦坦荡荡对上二夫人的眼:“戴混了?”
“是呀,大家伙子都知道大嫂嫂人好,送些东西与我们,想来是哪次送的时候送混了,拿了茴娘的物件,今儿个才误会了呢。”二夫人到底是后宅多年修的精,东一榔头西一棒头到处一闷棍,和稀泥,“瞧瞧你大嫂嫂,送个东西还整出了误会,幸好今儿个茴娘说出来了,不然这梁子误会可就结大了,再怎么也圆不回来,伤了和气呢!”
她说话未语三分笑,叫人生不起气来。
可孟茴就在等二夫人说这句话,说是大房送的。
她道:“你说是我阿娘送的?”
“这是自然,我怎么会去贪小辈的东西呢!知了是好孩子,你们姊妹间可千万别被外人挑拨了关系呀。”
孟茴冷笑:“你倒是说说,那只镯子是我阿爹去世时留下的,死前还心心念念要将这镯子送给我阿娘,我阿娘难道是眼盲了不成,竟是心疼你们到如此,连我阿爹的遗物都贴补二房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