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个月永兴街的谈资都是英明神武的大理寺少卿青天大老爷降住街头恶霸蒋二狗的传奇故事,所有人都津津乐道。
没几天都快成为说书话题了。
话说那蒋二狗看见令牌瞳孔剧烈抖动,嘴唇哆嗦,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后来人拉都拉不起,腿也不是腿了,是两根煮过头软塌塌的面条!
这是当然,别说他姐夫是县太爷,就算他是县太爷都要给崔衍赔笑脸,一下惹上这么大的人物,当即现了原形吓傻了。
据说围观群众在蒋二狗被官府的人带走时还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据好事者猜测,这蒋二狗大概是尿了裤子。他的县太爷姐夫当街狠踹了他屁股好几脚给崔衍赔罪,承诺好好督办蒋二狗以往的大小罪行,给他关进牢房去了。
真是大快人心!
而姜渝此时坐在重新收拾过的画铺里,俯首抚摸着怀里的大黑猫,心里不知不觉又回忆起一个月前的事,这件事,虽是预料之中,但也有些地方出乎意料。
在崔大人将人交给县令,人群随之散去后。
姜渝整顿形容,向他道谢,说家中别无长物,唯有一些书画,尚且还能入眼,如果他不嫌弃,可以随便挑几张。
崔衍感到新奇:“这间画铺是姑娘经营?没有家里人帮忙吗?”
姜渝闻言神色暗淡,轻声说:“民女无姊妹,也无兄弟,母亲早亡,父亲死后,家中只我一人。远亲都在祖地,鞭长莫及,于是独自经营画铺。”
崔衍只知她死了父亲,不知她竟孤苦至此,一时感觉说错了话,有些愧疚,于是赶忙想要转移话题,手上翻开一页画纸,尚未看清画作就开始夸赞。
“不过姑娘的画技当真是高——”他的话语僵住,眼睛定定的凝在画上。
直到姜渝担忧的问他还好吗,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这次没有那么随意了,而是站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
姜渝小心询问:“大人,可是画的有什么不妥?”
“不。”崔衍终于彻底观赏完这幅画,接着往下不住的翻,越翻越快,手越来越抖,直到翻完桌上所有画作,他才轻轻放下画纸,深吸一口气,面对姜渝,眼神复杂。
“不,姜姑娘,你画的很好。”
姜渝看起来稍稍松了一口气,抚着心口说那就好。
崔衍却心中惊涛骇浪,心情复杂。
本来他只是想要转移姜渝的注意力,没翻开前心里就打定主意,不管好看还是勉强都一股脑的夸,毕竟姜渝年纪不算大,身世又这么悲苦,没来的及学会手艺很正常。
但直到翻开的那一瞬间,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这哪是没学好,这笔力说是画了一辈子他都信,要不是画作的角落都落了姜渝的名字,他都要怀疑哪位不世出的大师的画流落民间了。
“姜姑娘,请问你年芳几何?”
“今年十九,怎么了?”对方眼中全然是懵懂与茫然,似乎对自己的水平一无所知。
这下崔衍更是深吸一口气,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竟然只是出门一趟,就遇到了百年难遇的璞玉。
“姜姑娘画的非常好,平日里大家找你画画,没有说你画的好吗?”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尽量平和的问道。
姜渝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说:“邻居都说我画的好,但是大家也没什么要画的,只是年节喜事会替人画几张,一般时候我都在帮人写信挣些糊口钱。”
崔衍一听,心道难怪,这就是身在陋巷,璞玉蒙尘了,简直暴殄天物,实在不想让她就此埋没,但又一时没想到合适的,于是四处打量,找到一个借口:“姜姑娘这画铺位置真不错,我以后可以常来么?”
姜渝看起来有些意外,但最后还是应下来,这让崔衍松了一口气。
只要给他时间多想想,难道还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吗?
就在这时他无意发现,画铺门口那只闲逛的黑猫,不正是叼着自己的扇子将自己引来的那只吗?
真是太巧了,这大概也是缘分。
……
“喵——”怀里的猫发出伸懒腰的声音,拉回了姜渝的思绪,小猫似乎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从她怀里跳出去,跑到街上玩去了。
姜渝看着小猫跑远,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她其实不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人,在她出生在这个世界之前,她是一个现代画家,在经历人生的各种风风雨雨之后,逐渐被人们以冷僻形容,逐渐离群索居沉默寡言,直到一个雷雨交加的黑夜,车子的刹车失灵,姜渝的生命也在寒冷中熄灭了。
但是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恭喜你啊,是个健康的女郎!”
于是此生的故事又开篇。
崔衍的出现不算巧合,因为正是她观察到崔衍,而且用了一些小手段引过来的,为了彻底解决烦人的蒋二狗,但她并未想到会由此结识崔衍。
就像此时,堂堂大理寺少卿大人竟然万分自然地窝在画铺的躺椅上看话本。
这可是画铺的常客,据崔衍自己说,自己其实并不想当什么少卿,只是喜欢破案,结果被他父亲硬塞到大理寺去了,年纪轻轻很是尴尬。
姜渝没去打听崔衍的家世,不过想来一定位高权重但家教森严,否则崔衍怎么总说不想回家。
这个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大人把这当成安乐窝了,一想躲起来时就跑过来,有时还会盯着姜渝若有所思,真是看不透他。
两人有时会聊天,聊得意外的投机。
崔衍惊讶并惊喜于姜渝的博文广识,姜渝同样惊异于崔衍的无所事事。天知道这个崔衍为什么感觉从来不需要去办案,就整天到处乱逛。
此时,姜渝看着崔衍吃完葡萄嗑瓜子,实在没忍住问:“崔大人平日里没有案子吗?”
崔衍有些惊讶,但旋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这次开口带着一点自我挖苦和嘲讽,道。
“我太年轻了,官府里有的是人做事呢,有我没我都一样。”
“啊,这样啊,抱歉。”姜渝若有所思,想:已经因为资历被排挤到没有事做了么,那他现在最缺的应该就是案子了吧,毕竟只有作出政绩才能服众……
“你抱歉什么,没事的。”崔衍摇摇头:“没事做也好,说明人手够用,没有什么大案,比起我的前程,还是太平更好。”
姜渝眼睛微微睁大,没想到他是这样想的,非常吃惊,一下子有些被他打动。
可在这时,一声巨响,店外忽然传来众人惊恐的尖叫。
“死人了!死人了啊啊啊啊啊——”
随即动静不断。
姜渝还没反应过来,崔衍已经一个箭步矫健如猎豹般冲出去,陆白表情严肃紧随其后,转眼没了踪影。
姜渝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微微发愣,片刻,她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从篓子里拿出一块放的落了灰的木牌,擦干净,关上门,把木牌挂在了门口。
“主人暂离?姜姑娘守在这里这么多年没挂过牌子,是去看凶案了吗?”有老顾客看见木牌,嘀咕道。
……
酒楼里,官兵把门堵住,崔衍严肃的勘察现场,酒楼里的人惶惶不安,大理寺司直头顶冒汗,看着窗户下面脑袋摔烂的尸体,还有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年轻上司,生怕崔衍抓他错处杀鸡儆猴。
但实际上他属实想多了,崔衍心里只有案件。
看着现场的打斗痕迹,他缓缓起身。
“仵作检查完了吗?”
“我差人去问。”徐司直连忙回答,转头给手下使眼色,手下心领神会,不一会年迈的仵作走上来,向崔衍行礼:“老身见过崔大人。”
崔衍挥手:“不必多礼。”
“韩仵作,这人确系死于坠楼吗?”
韩仵作回忆道:“咽喉里没有毒性,应该不是毒杀。身上有打斗痕迹,刀伤及大量鲜血,看伤口位置,凶手不会比死者高。死者仰面向上,双眼未闭,浑身多处挫伤,头部受损最严重,颈骨已经断了,不出意外确为坠楼至死。”
“报——”一个官兵匆匆走进来,手捧一卷文书:“大人,查清楚了。”
“死者名为杨大勇,老家是外地,娶了京城打铁匠薛贵的女儿,入赘薛家,此人凶悍鲁莽,性好争斗,有很多仇家。”
“仇家还很多,这不是很好查啊。”做了十多年司直的徐司直不禁喃喃。
崔衍也感到有些棘手,于是问手下。
“你不是说有人看到一个穿着黑衣掩着面行为慌张的男人从一楼窗户翻出去逃走了吗?把那几个看到的人带上来。”
不久,三个人就都被带了上来。
第一个是佝偻的老人,他颤颤巍巍地睁开他那双浑浊不清的老眼,说道,那个人力气很大,逃跑时把他推倒了,没看清楚,只知道那个人很高,似乎比较胖,但脸很瘦,他躺在地上,感觉那人有一层酒楼高。
徐司正听了觉得非常荒谬,跟崔衍说:“什么人能有一层楼高?这老丈应该是老糊涂了。”
第二个是年轻的公子,他说当时酒楼人不多,他正在二楼到一楼的台阶上,看见那个人蒙着脸,眼睛狭长,感觉脸胖胖的,他动作很快,他也没看清,太远了看不出有多高。
徐司正于是说:“奇了怪了,一个人说胖,一个人说瘦,莫不是当时有两个人?”
第三个是对面胭脂店的老板娘,她有些惊魂未定,说她当时吓坏了,缩进屋子里,片刻才探出脑袋,正好瞥见黑衣人的斜后方,但没刻意去看,他皮肤较黑,可能三十多岁岁。
一阵询问下来,感觉什么也没得出来,尤其目击者的说法甚至相互矛盾,徐司正一个头两个大,一张脸皱作一团。
崔衍看着司正挨个询问店员是否有可疑人,也没有闲下来,让捕快仔细搜索房间和其他地方,
不久,捕快从翻倒的桌子底下找到一把带血的匕首,崔衍小心接过来,发现刀柄处竟然有“薛记”的题字。
一时,他心中千头万绪,看着这把匕首,想着。
这把匕首究竟是张大勇带出来的呢,还是凶手曾经在薛铁匠那打过匕首……这究竟是巧合呢?还是蓄意。
揣测着凶手的动机,崔衍渐渐不自觉地走向张大勇坠楼的窗边,推测着张大勇掉下去的姿态,不经意间往下看,却正好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对上目光,崔衍看见那人,顿时僵住。
只见姜渝那双比正常人瞳色浅上许多的眼眸,平静的看了一眼地上死相可怖的尸体,缓缓抬头,又一次和他对视,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崔衍顿时想起自己之前是在和姜渝聊天来着,结果一听见死人,他就大脑清空只剩下办案,不知怎么就已经到达现场,派陆白去叫人了。
他,完全把姜渝给忘了!
愧疚顿时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他,他想,姜渝那么一个没见过血的弱女子,听见死人,自己又不管不顾的冲过来,一定很担心自己,鼓起勇气过来就看见死人,肯定很害怕。
于是崔衍见证据收集的差不多,仔细嘱咐了手下事宜后,就匆匆下楼。徐司正见他如此着急,好奇的跟过去。
下了楼,官兵退开,崔衍见到了姜渝。
姜渝比他矮一个头,崔衍见到她就不由心生怜惜之情,感觉她不应该卷入这些命案,该离这里远远的,好好生活,不要沾上一点儿阴谋与悲伤。
“你怎么过来了?”崔衍关切道,随之抱歉的说:“是我不好,走都没有和你说一声。”
徐司正站在不远处,有些惊讶,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心想这两个人究竟什么关系。
只听姜渝抬头看着崔衍的眼睛,柔声说:“不打紧的,我听说,这人是坠楼死的。”
崔衍见她并不介怀,松了口气,听到她问的问题,点点头。
“目前尚未确定凶手,看到凶手的其中两个人口供也不一。”
只听姜渝口吻微妙,崔衍没有注意到她浅色的瞳孔转过一缕暗光。
“有目击者?如何口供不一?”
崔衍和姜渝走进酒楼,简单与她说了情况,说着说着他不由叹气。
“目前我们连凶手高矮胖瘦都无法确定。”
他本也是随口一说,但姜渝却并没有如他所料只是安慰他两句。
姜渝听他说了一路,神情很是认真,时而随着崔衍的描述,一一扫过窗口、楼梯以及街道,听见崔衍感到苦恼,却是微微一笑,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我想,我知道凶手长什么样子。”